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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明坤:怎样说好扬州评话
来源:繁荣   2017年08月28日17:45

艺术家简介

杨明坤

国家一级演员,浦氏评话第九代传人,专攻《清风闸》(《皮五辣子》),另有书目《济公传》《绿牡丹》《广陵禁烟记》等。1986年获全国曲艺大赛一等奖并获江苏省政府嘉奖。1990年,被评为全国评书评话十大名家,人称“广陵活宝,书坛怪杰”。

评话是口头表演艺术,因此“口”是评话的基础,通过说书人的口,把故事内容、思想表述给听众。前辈传授的发音方法精炼成六个字:“唇、喉、舌、颚、齿、脑”,把这六个字念准了,基本就能做到发音位置准确、吐字清晰、声音饱满。但是我认为在台上说书时,不能字字都咬得那么死,不能像练发声那样生硬。怎样说得自然而又清楚,把握好这个度,就需要长期的实践训练了,在说的过程中不断总结,寻找到一个平衡点、一个最适宜的表现方式。过去因为条件艰苦,没有麦克风和音响设备,只有靠说者尽全力放大音量才能把每个字传送到书场的每个角落,他必须要字正腔圆,一字一句咬死了。现在既然条件改善了,我们就要好好地运用起来。现在说评话,完全可以按照正常的汉语表达方式,叙述到两人在附耳交谈,就应该放低声音,说到情绪激动时自然地抬高音调,让听众感觉非常自然流畅,入耳就懂。同时说的过程中还要注意节奏,这种节奏不是刻意设置的,而是按照故事情节的发展、人物情绪的变化,书的舒缓和高潮来分段处理,时而急促时而平缓,时而大声呵斥时而娓娓道来。一味追求节奏而始终跳跃式地叙述,一两个小时下来,说的人很累,听的人更累。

现在我还尝试着将口技融入到说书当中,以增强它的艺术感染力。比如我说到皮五辣子娶亲,花轿巧遇棺材一段,我用口技把送葬队伍里的大号、唢呐等乐器的声音模拟出来,营造出强烈的画面感,让听众有身临其境的感觉,好像自己就站在围观的人群当中,这样收到的效果自然更好。

评话里的“口”不能仅仅理解为口齿、口气、口语,这样就嫌孤立了。要想表演好,需要做到口手相应。这里的手不单纯是在表演人物时做动作,比如拿刀拿枪、比划拳脚之类,而是说到哪里手就要跟着做相应的动作,用动作来补充表述所说内容,使所说的内容更直观、更容易被接受,二者结合起来,口是主宰,手为口服务,从而辅助听众更加迅速并且透彻地理解你的语言。以表述“开门”这个形式为例,前辈们说书的时候是用“嚓咔、吱嘎,栓迭门开”这几个词把开门的动作表述出来。我现在没有单纯地说,而是边说边伴着手势把开门这个状态表演出来,听众听了就会觉得有声有色。

当然动作一般是生活化的,表示个大概的意思,但是毕竟是舞台表演,又需要略带一定的美感,手起手落,周身关节要配合起来一起动。比如说到:“只看见远处来了一个人”,这时要配合有抬手的动作,但是不能突然把手提起来朝前指一下,这样就显得太生硬太拙。我认为可以借鉴舞蹈这种肢体语言表现方式,但是不能像舞蹈动作那么柔,先一个起势,整个身体向上,接着肩头微抬,带动身体和手臂一起抬起,表现出从垂手到抬手再到伸手出去这一整个动作过程。同时,隐在桌子下面的腿也要跟着动,因为如果只是上半身做动作而下身静止,整个身形给人的感觉就会不协调。脚跟着动作的走势也在不停地走,只是动作幅度不大。这样展现出来的整体感觉才连贯、和谐。

在口和手结合的基础上,还要加上眼神,始终伴着口和手,手指到哪里,眼神就要跟到哪里。不是为了看而看,也不是最终指到哪里就直愣愣地看到哪里,眼光要随着动作的整个过程一起走。比如说到看见远处来了一个人,眼神随着抬手、伸手然后看向前方,整个过程是一致的。

在台上说书,表述和动作很重要,面部表情也很重要,脸上表现出与心理变化相应的情感,书才能生动,才富有感染力。我在说书时表情变化比较多,有时候甚至有些夸张。比如我是比较气愤地去说这段书,那么我的表情就比较凝重,口气就比较硬。我自己对这件事有个评价,要把我的情绪、思想、观念传达给听众,同时引导听众,调动起他头脑中原有的记忆,让他产生共鸣,认同你,随着你的思路一起走,变成跟你思想统一。

掌握好表现方法才是说好扬州评话的第一步。评话和其他艺术门类一样,源头只有一个,那就是生活。我们每天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要做生活的有心人,多观察、多思考、多分析、多搜集,总结出各种不同行业、不同阶层人物的语言、动作、习惯的特点,运用到评话当中来,从而使得我们的表述更形象、更生动。当我介绍出这个人以后,通过我的语言和动作的描述,听众立刻就可以了解这个人的性格特点、社会地位、文化修养。当下次这个人物再出现的时候,不用我介绍,听众立刻就能反应出这个人是谁。

而当说到一些生活场景的时候,平时的积累就更加重要了。比如《皮五辣子》中说到了劳动号子,有船夫号子、抬工号子、挑粪号子、建筑工号子、犁田号子等等,各具韵味,如果只是直白地罗列这些名称,未免听着乏味,听众也不清楚到底有什么区别。我在说的过程中把这些号子都学了吆喝出来,听众听了自然清楚明白。这十几种号子都是我在插队时学会的。

《广陵禁烟记》中“夜审”一回中的马二寡妇这个人是书中的一个重要角色,但又是个小人物。她有钱有势,而且十分奸诈,在她背后常常还有个硬铮的后台,这个人物怎样表现才不失分寸,才能把这样的女人说活了?我在记忆中搜寻了很多人,有插队农村时见过的,有的就是左邻右舍,甚至有的是偶然遇见过的路人,综合了几人甚至十几人于一体,组合出了一个合乎书中要求的典型人物的形象。

说书不是一味地模仿师傅,师傅怎么说我也怎么说,这样只能学到表面,出来的表演也只会流于表象而没有神,骨子里的东西还要靠自己去琢磨体会,把人物“说活”,而且,也只有自己体会到了其中的意味,讲说起来才能生动、形象。“打肉”是《皮五辣子》中较为精彩的一回,皮五辣子过年没钱打肉,想到了过去曾经在一起混过穷的张三辣子。谁知道到了张三辣子的肉铺门口,皮五辣子一个大意一声喊“生意不坏啊”,把顾客统统吓跑了。张三辣子也是个混世的,个头大、膀条粗,吃软不吃硬。皮五辣子想讹他的肉,如果这时候退缩,肯定要遭人耻笑,今后也没法混了。而张三辣子也是个不懂变通的人,要是被皮五辣子把肉白白拿走了,今后这肉铺也没法开张了。这样的两个人碰撞到了一起,要如何收场?

在这场好戏中,我着重挖掘人物内心的潜台词,主要表现在皮五辣子对张三辣子的称呼上,从开始的“三哥”到后来的“张三辣子”的变化。第一声“三哥”,喊得亲切、真挚、温和,实际代表皮五辣子向张三辣子打招呼,表明自己的态度,意思我不是来捣蛋的。第二声“三哥”腔调就变了,眼角也斜了,整个人的架势也变了,这是由于张三辣子的言语相逼,导致皮五想要以牙还牙,虽然还面带笑容,但是已经心藏怒火,心里一句话,你不要不识相。第三声“三哥”,既是无可奈何,又是自鸣得意,意思是你狠,今天倒要看看到底是哪个狠,准备和张三辣子硬拼了。最后的两声“张三辣子”则是忍无可忍的总爆发。皮五辣子由胆怯到温和乞求,从商量转为强索,继而发展到动刀拼死,最后获得胜利,把这个过程中他心理的大起大落描述出来,使得皮五这个人物更加丰满,同时也使这段书的情节跌宕起伏,让听众不仅有兴趣听下去,还能回头细细琢磨。

《广陵禁烟记》中的马二寡妇,本性是泼,但因为她所处的不同环境和不同情况中的神态反应会迥然不同,所以就不能一泼到底。她的一举一动,甚至叹一口气、拍一个巴掌、丢一个眼神,都要外露出她的内心世界。例如,马二寡妇被松绑后说的一句话:“一个女人家,劫不了法场,炸不了监,绑这么紧做啥?”这句话既体现出她内心的空虚,又觉得她是在撒娇,实质还暗藏着撒泼。人们常夸有造诣的评话艺人,说得绘声绘色、活灵活现,其实质,就是以准确的形象为创作基础,加之生动而丰富的想象,把角色最本质的东西挖掘出来。

说书不像演戏,评话表演是一人多角,跳进跳出,在说的过程中往往是三种人称同时并用。它存在着角色与角色的交流,表演者与角色的交流,表演者与听众的交流,听众与角色的交流,还有演说者与自我本身的交流。这么多的交流怎样才能接得吻合不留缝隙,这就是我们在进入角色时所要掌握好的分寸。例如“打肉”中的一段,皮五辣子一声喊,双刀压在砧板上,他们两个角色间的对话:“‘跟你拼了!’‘啊咦喂!’‘兄弟。’‘这刻喊兄弟,刚才喊你哥哥你都不睬哦!’‘有话好说。’‘这刻好说得很呢!’‘你把刀放下来。’‘放下来就打不过你了。’‘三斤就三斤。’‘动了刀就不止三斤了。’(第三者插白)‘可是的,张三辣子是蜡烛,不点不亮,这个时候的张三辣子害怕了。’”这几句话就看出了多种角色间的反应与交流。听众虽然没有看到,但已经被带入了你所设置的环境中,我就需要在自己的头脑中也布置出同样的实体的映像,所发生的一切事件都在这样的环境中,都在这几个人物身上发生。我在演说的时候,几个方位上的人物我都不能乱,如果我一乱,也就打乱了听众大脑中原有的模式。当我在表说一个人物或一个事件时,我的头脑里都要环顾住所有的方位和人物,让听众感到这是一场满台戏,引导着听众跟着我的节奏朝下走。

要想说好扬州评话,还有很重要的一点,需要有对话本二度创作的能力。话本提供了故事情节和人物设置,能供读者阅读品味,但是不能满足评话听众的要求,听众更注重的是欣赏性和娱乐性。话本是评话演员演出的基础,但是不能完全照书说书,需要演员根据书目演出的需要对话本重新进行编排整合,删去一些无关紧要的过渡性章节,加上有助于表现故事情节、刻画人物的细节描写。在语言上,话本注重它的可读性和文学性,我要尽力将其变化为书台上特有的评话语言,说起来朗朗上口、娓娓动听,让听众能字字入耳、句句都懂,又不失为一种美的享受。

为了创作某些人物、情节的细节,还要像演员体验生活那样,去调查走访搜集资料。比如我在改编《广陵禁烟记》时,为了了解上世纪30年代旧扬州的社会风貌,我做了许多社会调查,向老年人打听马镇邦(书中麻震江的原型)禁大烟的故事,当时人吃大烟是怎样的一种状态,同时对30年代扬州人的生活习俗、言谈举止、服装发式等细节也做了调查,在之后说书的过程中把这些内容糅合进去。说到国民党中央委员汪伯龄睡在大烟床上,向麻震江示威时,他一边抽大烟一边瞄着麻震江,房间布局是什么样,汪中委怎么抽大烟的,我都用语言一一表述了出来,让听觉和视觉混为一体,呈现给听众一个立体的艺术形象,让人既看到一个国民党上层官员的腐败,又能感到此人的阴险毒辣,把原本趴在纸上的东西立起来,才能得到听众的认可和好评。

我们的前辈为扬州评话事业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他们的眼神、手势、运气各具风采和特色,这是我们万万不能丢弃的东西。我所做的只是集众师所长,加上一点自己的想法,期望它能不断发展进步,越走越远。

(杨明坤口述 管艳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