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小剧场戏剧童子戏《白骨夫人》
文 | 赵言娟
“渺渺岭头白骨啸,不许僧侣过高岗。”随着说书人的最后一句独白,灯光变暗,剧场内的掌声连绵不绝。12月8日晚,江苏艺术基金2025年度资助项目小剧场戏剧童子戏《白骨夫人》在连云港市文化艺术中心大剧院成功首演。该剧的编剧团队由江苏省戏剧家协会主席、江苏省戏剧文学创作院院长罗周,青年编剧华春兰、王静怡共同组成;一级编剧张弘担任导演;连云港知名作曲家仲兆亮担纲音乐设计、袁昌军担纲灯光设计、张善庭担纲舞美设计师。连云港市童子戏剧团团长曹艳林亲自传授童子戏祭祀、咬鸡等传统绝活;连云港市淮海剧团青年演员薛梦雅与朱延鑫领衔主演;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海州五大宫调传承人陈立才在剧中饰演说书人,倾情献艺。
以《西游记》文化为根基的海州童子戏《白骨夫人》,融合白虎岭传说与海州民间故事,讲述少女白荻于灾荒战乱中历经生死磨难,最终化身白骨夫人守护亲人的悲剧故事。该剧既传承海州童子戏原生态的巫祝元素,又吸纳海州五大宫调的说唱特色,以“上山”“觅食”“招魂”“咬鸡”四出戏为载体,深入探究“人与命运”抗争这一核心母题。
童子戏《白骨夫人》的创作,是一次极具胆识与悲悯的文学改写。它从连云港特有的《西游记》文化土壤中破土而出,却并未重复那个脍炙人口的降妖故事,而是执着地掘向神话的根部,追问一个被忽略的核心:在成为“白骨精”之前,她是谁?剧本以冷峻的现实主义笔触、精炼的戏剧结构和深刻的人文关怀,成功完成了一次对经典神话再创造、再演绎,将一个被符号化的妖精,还原为一个在绝境中挣扎、最终以自身血肉完成伦理祭献的悲剧女性。这不仅是省级非遗剧种“海州童子戏”的创造性转化,更是一曲直刺人心的、关于文明底层困境的悲歌。

一、经典神话重新解码:妖孽形象变为女儿,功能性反派到悲剧女性形成重构
传统《西游记》中的白骨夫人,是一个纯粹的功能性反派。她的存在意义在于以其狡诈衬托孙悟空的慧眼与忠诚,以其死亡推进师徒关系的波折。她的身世是空白的,动机是单一的(食唐僧肉以求长生),本质是邪恶的,而童子戏《白骨夫人》所做的,正是填补这片空白,并彻底颠覆其动机。
姓名的赋予与身份的回归。剧本首先赋予了她一个朴素而诗意的名字——白荻。荻,是水边常见、坚韧而平凡的植物。这个名字瞬间将她从妖异的范畴拉回人间,定位为一个19岁的乡村少女。她不是凭空出现的精怪,而是一个有父亲(白翁)、有婚约(陈哥)、有责任(奉养准婆母陈婆)、具体的社会人。这一身份的转变,是整个故事得以成立的基石,也是其悲剧力量的源泉。
颠覆的动机,生存伦理与孝道困境。白骨精为何要吃唐僧肉?经典的答案是“长生不老”。而白荻的答案,在剧本第一句唱词中就已道破:“荒鸡啼晓断人肠”。她的所有行动,都源于最原始的生存危机——饥荒。剧本构建了一个“人愁焦旱鬼愁兵”的绝境,其中奉行着一条残酷的生存法则:“粮食金贵,哪家老人不上山?”这里的“上山”,并非普通的出行,而是一种被社会默许、悲壮的自我牺牲:子女将年迈的父母背上荒山(白虎岭)任其自生自灭,以节省口粮,延续家族香火。
白荻的戏剧动作——“背父上山”,充满了内在的撕裂感。她每一步的“前行”,都是对孝道的“背离”;她肩上的父亲“似尘轻”,却又“重似泰山压万钧”。这重量,是父女亲情,是伦理的重负,更是整个社会结构性困境的缩影。她的动机,从“主动害人以求长生”被彻底扭转为“被动献祭以求生存”,其悲剧性因此增强了百倍。

二、剧本结构内核张力:三重伦理关系撕裂,剧目戏剧冲突高度集中
剧本的戏剧冲突高度集中,通过白荻与身边三个关键人物的关系,层层递进展现她所处的伦理绝境。白荻与白翁,孝道与现实的悖论。这是全剧的核心关系。白翁并非一个被动赴死的角色。他清醒认识到自己的“拖累”身份,甚至主动催促女儿“快走”。他的怨,不是怨女儿不孝,恰恰是“怨你痴,怨你呆,怨你孝,怨你乖”。这种“怨”,是父爱在绝境下的扭曲表达,是对女儿未来独自受苦的深切担忧。父女二人在上山路上的对唱,每一句都浸透着血泪,他们共同咀嚼着的,不是对彼此的恨,而是在无情现实面前,爱与责任的无能为力。白翁最终的目的,是以自己的死,为女儿和亲家母换取一线生机。
白荻与陈婆,承诺与责任的枷锁。陈婆的追来,是戏剧的第一个外部冲突。她带来的信息——“两个里头送一个”,残酷点明白荻抉择的实质。白荻在父亲与准婆母之间,选择牺牲父亲。这一选择并非源于血缘的偏私,而是源于对未婚夫“照看好您”的承诺。陈婆的存在,像另一道枷锁,加重了白荻的负担,也让她“背父上山”的行为蒙上一层“不义”的阴影,尽管这“不义”是为践行另一个“义”。
白荻与“陈哥”(缺席的在场者)。未婚夫“陈哥”虽未出场,却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影子。他是白荻爱情与未来的象征,也是她所有牺牲的意义所在——她既要为爱情守护他的母亲,也期盼着他的归来。然而,“他被抓去打仗,不知还在不在”这句台词,为白荻的所有牺牲埋下了最大的不确定性。她的奉献,可能最终指向一个虚无的结局,这无疑加深其命运的悲剧色彩。

三、童子戏创造性转化:戏剧批判性的强化,祭祀元素与主题深度融合
《白骨夫人》成功化用“海州童子戏”的特有元素,使其不再是猎奇的点缀,而是与主题深度融合,增强了戏剧的表现力与批判性。“祭祀”元素的主题化。童子戏源于傩祭,本身带有强烈的祭祀色彩。剧中,“上山”这一行为本身,就被塑造成一场残酷、全民参与的活人献祭。说书人的开场唱词“弃之山岩省粮粒,犹劝儿女少挂心”,为整个故事奠定祭祀的基调。整个“上山”的过程,宛如一场通往祭坛的游行,而白荻,既是这场祭祀的执行者(祭司),最终也成了祭品本身。传统中用于沟通神明的仪式,在这里被异化为在生存压力下,社会进行自我吞噬的冰冷流程,其批判力度不言而喻。
“咬鸡”这一充满原始巫傩色彩的仪式,在此语境下,可以被解读为一种血腥命运的预示。鸡的挣扎与死亡,象征白荻及其父辈在命运手中的无力,也暗示随后出现、更为直接的血腥冲突(从人到“妖”的异化过程)。
说书人与海州五大宫调的叙事功能。说书人以局外人的视角,用苍凉唱腔勾勒出故事时代背景与整体氛围,其功能类似希腊悲剧中的歌队。他既叙述故事,又评判事件,将个人悲剧上升至时代普遍命运,赋予作品史诗般的厚重感。

四、文明失序人性蜕变:绝境中的人性妖化,苦难灵魂振聋发聩的呐喊
第二出《觅食》中白荻为了生存,开始在荒岭上觅食,当她看到其他“上山”老人的尸骸,当她心中对世界的爱与信全部崩塌之后,“吃人”的念头如何从恐惧、抗拒到最终接受?该剧的深刻之处在于,它揭示了“白骨精”不是天生的妖魔,而是文明失序后,人被异化的产物。当她为了活下去,开始效仿“食人”的世道时,她便完成了从“白荻”到“白骨夫人”的蜕变。她的妖化,是对“世道食人如猛兽”的最激烈,也是最悲哀的控诉。
《白骨夫人》是一部当代的古典悲剧,其卓越成就,在于用最传统的戏曲形式,讲述的不仅是古代饥荒,也是关于人类永恒的困境:在资源极端匮乏下,文明赖以存在的伦理纲常如何崩溃?个体在结构性的苦难中,如何保持人性的完整?
白荻的悲剧,在于她的每一个选择都充满了无奈,但每一个选择又都在情理之中。她被迫背父上山,是“不孝”;她若背陈婆上山,则是“不义”;她若谁也不背,全家饿死,是“不智”。剧本通过她,向我们展示将人逼成“妖”的,正是无处可逃的伦理绝境。
最终,这部作品让观众意识到,《西游记》中那场轰轰烈烈的“三打”,打死的不仅是一个妖精,更是一个被世道吞噬、又被神话叙事异化的苦难灵魂。童子戏《白骨夫人》以其深刻的人文关怀与卓越的艺术胆识,为白骨精洗去妖气,还她以人的尊严,也让童子戏这一古老的剧种,在当代舞台上发出振聋发聩、属于人的呐喊!

五、舞台审美呈现统一:回归戏曲艺术本体,突出悲剧主题与人文关怀
在舞台呈现上,该剧目秉持高度统一审美理念。从整体色调的选取到舞美道具的设计布置,都紧密围绕剧目的悲剧主题与人文关怀展开。色调上以深沉、冷峻的色彩为主,营造出压抑、悲凉的氛围,与剧中人物所处的困境和内心的挣扎相契合。导演运用精炼的艺术手法呈现该剧,风格克制、简洁且凝练。舞美设计遵循传统戏曲舞台“一桌二椅”的设计理念。不论是枯木还是桌椅均以白骨的形式呈现,这种设计不仅巧妙呼应剧名“白骨夫人”,更营造出阴森而悲凉的氛围,将观众迅速带入到那个妖魔横行、人性扭曲的神话世界。同时,这种极简而富有象征意义的舞美设计,也为演员的表演提供了广阔的空间,使得整个舞台更加聚焦于人物的内心世界和情感冲突。
作曲与唱腔均保留海州童子戏的艺术本体,主题音乐与主要唱腔在起腔时呈现出不同旋律和形式变化,但风格高度统一,戏曲声部主要通过演员的唱腔得以体现。在灯光设计上,采用多层次、多变化的灯光效果,以配合剧情的推进和人物情感的起伏。灯光色彩冷暖交织,明暗对比强烈,既营造出神秘莫测的神话氛围,又凸显人物内心复杂情感。服装化妆则注重细节与整体风格的协调统一,通过精致的妆容和富有特色的服饰,将角色的性格特点和身份地位展现得淋漓尽致。
饰演白荻的青年演员薛梦雅,唱念做打俱佳。她以细腻入微的表演,将白荻这一角色的复杂情感展现得入木三分,从最初的痛苦挣扎,再到最后的绝望反抗,每一个阶段的转变都自然流畅,令人动容。

我们似乎能从《白骨夫人》这部剧中,窥见明代汤显祖在《〈牡丹亭记〉题词》里提及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这一至情观念的表达,但如何强化这种“至情”观念,建议进一步深化白荻对陈哥怀有深厚感情的缘由。对于“招魂”情节,建议增强其仪式感,并适当延长这一场景表演时间,使情感更为充沛,赋予其更强的戏剧张力。
海州童子戏《白骨夫人》没有宏大的叙事,却以小见大——通过白荻一家的遭遇,折射出灾荒年代的人性与尊严;没有炫技的表演,却以传统剧种的质朴,让情感直抵人心。它不仅是一部戏,更是一次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唤醒,对人性微光的致敬,让我们在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中,看见海州童子戏这一濒危剧种的无限可能!
作者简介
赵言娟,连云港市演艺集团青年编剧。
来源:江苏省文艺评论家协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