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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汉俊 | 春江有此花月夜
2024年10月11日16:09
这是唐诗中,写月夜最宏阔、最深邃、最细腻,最有情节、最有动感、最有美感的一首长诗。不是之一,是唯一。它深刻地构建了春江月的主题、月的形象、月的寓意,从此,一轮江月辉映在中华儿女的心幕和中华文化的星空,光亮朗照乾坤;一江春潮在中国的诗海和中国人的心海里,荡漾了一千三百多年。月如诗笺,摇曳千万里,飘落千江水。它就是唐代诗人张若虚(约公元660年到约公元720年)的《春江花月夜》。

春江有此花月夜

——读张若虚和他的《春江花月夜》刘汉俊

这是唐诗中,写月夜最宏阔、最深邃、最细腻,最有情节、最有动感、最有美感的一首长诗。不是之一,是唯一。它深刻地构建了春江月的主题、月的形象、月的寓意,从此,一轮江月辉映在中华儿女的心幕和中华文化的星空,光亮朗照乾坤;一江春潮在中国的诗海和中国人的心海里,荡漾了一千三百多年。月如诗笺,摇曳千万里,飘落千江水。它就是唐代诗人张若虚(约公元660年到约公元720年)的《春江花月夜》。

月照春江处处明“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起势雄浑,主题跃然,一幅江海激荡、春潮澎湃,一轮明月从海生的场景扑面而来,涛声隐约;接着是“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镜头推、拉、摇、移,画面如VR全景,立体多维,环视天下,视野深远而开阔,意象回旋;拉开序曲就进入主题,没有云遮雾掩、山门重重。总启四句,既是对标题的展开,更是对全篇的统摄。仅此四句,已是极妙的七绝。笔锋一转,是“江流宛转”“月照花林”,“空里流霜”“汀上白沙”,具象之中有抽象,抽象之中有具象。既是抒情诗,也是叙事诗,讲述的主体是人,故事的主角是月;是水墨写意画,也是景物工笔画,天水为墨,墨分五彩,笔入秋毫,霜霰毕现。诗人笔下,是宁静的夜、孤独的月,更是意象万千的景、独立春江的人。全篇连题带文加标点293字,“春”字5见,“江”字13见,“花”字3见,“月”字16见,“夜”字3见。景象有规律、有意蕴、有序地组合,像魔方一样呈现各种侧面和色彩;核心元素高频率、有意识、递进式地重复,主题集中而不单一,逐行升华,句句走心,情理贯通全篇。有起有落有旋律,起在高昂处,落在动情点;有详有略有节奏,详在哲理处,略在小我情。纵横捭阖千万里,收放张弛一瞬间,万变不离“月”。《春江花月夜》是脱胎于乐府诗的歌行体,是诗,更是歌,那样的自由,那样的奔放,那样的奇美,无须以格律诗精致的平仄对仗来严格对应,美就美在不规则、无拘束。字词的音律感和句式的乐曲感强烈,逐句换韵,曲调反复,强化主题和基本格调。全诗有主副旋律、快慢乐章、高潮低谷,有奏鸣曲式、回旋曲式,还有色调、音响、画面感。咏唱独特奇异,音韵自然和谐,运用反复、重复、顶真、对仗、迭字、回文、熟语等手法,婉转流畅,环路交错,是歌者在高唱、智者在低吟。《春江花月夜》是一尊结构精美而纷繁、气势宏伟而细致的建筑,梁柱框架分明,楼角飞檐跃动。从天到地,从近到远,从实到虚,近江水而远海潮,顾左右而及上下,由物体到意念,组成一个透视感、节奏感、互动感极强的浩大的叙事空间。诗作笔触动感强烈,景物在动,时空在动,人的心理在动,视觉变动频繁而有序,韵律波动舒展而和谐,画面流动奇幻而顺畅,文字灵动优美而晓白,运动是江海之间绝对的主题。但动中有静,“静”是万变不离之宗。置身如此春江花月夜,有月在上,有月在心,今夜无它,今夜无我,物我两忘,天人合一。天上素月分辉,地上明河共影,今夜江天一色,佛心圣洁无纤尘,表里俱澄澈。望江天,江天本澄明,何处染尘埃?把心系泊在汪洋江海之间,任凭夜风、月华和排浪漂洗。给尘目一个擦拭,给心灵洗个月光澡,让喧嚣远离,让纷乱息屏,只留思念在天地。那情如凝如晶,那爱如梦如幻,在眼前、在指尖,向云端、向天边。只有泪眼望断南飞雁,天涯咫尺月作舟,随波千万里,我心依旧,静夜思。古来诗篇万万千,不知哪个先咏月。自古诗人千千万,不知哪个先望月。天地之间的感应亘古永恒,物人之间的感觉却是因人而异。在这里,月是全文的魂、全诗的眼,也是诗人的心。五光十色,合而为一,是集纳式风景、集合性主题、群体性意象的轮番出场。良辰美景奈何天,唯此春江花月夜;每一笔风景有极致精美的呈现,每一个元素有自己深情的道白,一字一道景,一词一生光;是春之声、江之歌、花之语、月之曲、夜之愿五个场景,在天地之间、江海之间、人与物之间切换,作恢宏的呈现和婉转的表白,隽永而绵长。

那是春在表达心声。春在絮语,一切的新生在呢喃,和谐中有曼妙的旋律;春天是四季的序曲、轮回的生机,是点亮生命的季节;春之声琮琮、春之舞翩翩,四时行焉,百物生焉;春是江南的时节、冬夏的花衣,是春风荡漾、春雨如酥、春光明媚、春潮澎湃的季节,在走T台;芳甸花林青枫浦,临风吐烟霞生光,是春讯在直播初唐的早春、预告盛唐的萌芽;读《春江花月夜》,似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一夜看尽长安花,朵朵花报春,直教人,以命相许换此春。春江有此花月夜,四时江水绿如蓝。那是江在唱着心曲。春水东去,汩汩湍湍,所有的浪花在澎湃,一切的心曲在逐浪,向着海的方向。江流天地,草色有无,春满江,江连海,潮生潮,波打波。江是思念在潮涨,海是情感在汹涌,爱是潮水在生月。春潮连海平,明月共潮生,磅礴气势化作柔情潋滟、柔波粼粼。越是浩渺越生情,越是辽远越思亲,这满月夜的幽思,满心海的念想,贮满江、存满海,心有千千结,波上点点愁。纵有劫波千万里,度尽终有时。春江有此花月夜,不负江河万古流。那是花在诉说心语。花好月圆,芳甸铺就的春江,月光下的花林,迷蒙绰约,花成霰,蕊生珠,叶结晶。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百花从此无颜色。滴水观沧海,一花一世界。心怀美好,人生如花春来开;情深如海,满江春花潋滟波。春是初春,花是心花,只要绽放,就是美好。只要心灵四季如春,人生犹如夜夜的花开。春是花世界,花为悦己者开,为谁绽放,为谁艳丽,一生愿把花期许。春江有此花月夜,闭花羞月无须色。

那是月在弹拨心弦。高洁在说,明朗澄净,缥缈虚无。明月本是潮生,质本洁来还洁去;月明自是天性,佛光源自天穹。月是春江的明灯,宇宙的夜明,在点亮,在引路,在普度。诗行里的月生、月明、月照,红尘里的望月、叹月、追月,在彼此映照。月在月光中走,风在风天里行,我在听自己的心跳。流霜不觉,沙汀不见,纤尘不染,月华如洗,尘世在这里洗净,微渺在这里长高,一切纷繁嘈杂被简化虚化净化。无有俗物能比月,是圣洁与高贵,是孤傲而清泠,是崇高与干净。春江有此花月夜,人人心里有春江。那是夜在倾听心愿。宁静在说,风含情,水含笑,夜未央,情已深。月是月夜的眼睛,月是花开的照亮,月是江海的心灵,月照苍生的你我。这样的夜晚,安恬静谧,万籁俱静,如梦如幻。说或者不说,都是心在换心、情在相连。天是青色,青天有月来几时;夜是青色,却是无色,只把明月长留夜。海作东床,夜如被,无限的思念化作亲爱的羞涩,有你的夜晚从此温暖,有你的黑夜不再孤单。春江有此花月夜,人生不再有孤旅。

此月为实,月明月落皆在目。从“生”到“升”,由“斜”到“落”,潮生月,月映波;此月若虚,孤悬心外已非物,月华如哲思,是尼山的月光、老庄的月光,是佛寺望高阁,星月意朦胧,是以手指月,月圆心净,《春江花月夜》是禅诗偈语。孤月度人,天地间哲思如瀑,人生代代,周而复始以致无穷。动与静,白与黑,浓与淡,幽微与宏大,有限与无限,短暂与亘古,人人心中有,世间却难寻。有淡淡的忧思,是心忧天下,而不是忧愁忧伤、自怨自艾。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是屈原独上高处的天问、月问,问世道、问苍生;是寂寞嫦娥舒广袖,是悔恨的顾盼和留恋的答问;是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感叹。有慷慨与浩荡,更有悲愤与苍凉,时人莫不知也。人生如若初见,人如月,心如月,轻轻地一问,却如重重的一抱,让你哭出泪、哭出声来。泪涌心头,滴落江中,融入沧海,坦白在圣洁的月光下,鳞光闪闪,片片是情。春江“月问”谁能答,“把酒问月”有李白:“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机智与巧妙的答问,是绝对的真理,不会有错。北宋苏轼举樽遥问:“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是人与月的心灵关照,天与人的相互感应。问世间万物,有谁堪比?读《春江花月夜》,随张若虚精骛八极、心游万仞。

月在高处自然明若虚如月,志在高明。《春江花月夜》是情怀的吐纳。几声“问月”,一腔衷肠,烛照灵魂,映照了自己的宇宙观,洞照了对人与自然、人与宇宙认识的深度,探照了人类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前路。风景巅峰眺,风物放眼量,胸怀与眼光、内心与外观、此景与外物,被一首诗所串联、所包裹、所透射。关于人生、关于家国、关于宇宙世界的主题,矗立于纸面,醒目于笔尖。“月出皎兮,佼人僚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诗人月下看人,颜容形态俱美,《诗经》描定了华夏文明的美学底色与轮廓;“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云中君与日月同辉,屈原在《九歌》里标定出圣人君子的人生高境与志趣;东汉曹操“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把壮阔与博大尽收胸怀。世人多写秋月,惟张若虚专写春月。选题一旦出类,境界便是拔萃。视觉高昂,一旦仰望,就有高度。只要凝视,就有厚重。望眼在星空中寻找,一定能找到心灵的归宿。高贵者说高贵,孤傲者说孤傲,干净的是今晚的月华,虚幻的是今夜的梦境。让一切灵魂倒伏、见绌、自知形秽。世之奇伟,常在孤高之处、寂寥之时、落寞之际,伟岸的不是躯体,是心灵。张若虚的诗是写给古人的,也是写给月光下所有人的诗笺,写给了今天的你、今夜的我,每个人可以从中分享属于自己的那一丝月光,所以说他写出了中华儿女的集体思念、集体乡愁。看似写景,却是抒怀。从江到海,不着一字,却是满腹的家国情怀。这正是这首诗的力量所在。

《春江花月夜》是情理的揭示。孔子临川浩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既是对时光流逝的感叹,又有对自然规律的探究,更是对运动规律的哲学思考。张若虚面对宛转江流也发出了这样的慨叹。他的“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有三百多年前东晋书圣王羲之“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的开阔胸襟,比同时代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指点人生更透彻、更潇洒,更富有哲理;是几十年后李白“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的先声,是跨越五百年、对南宋朱熹“一月照万川,万川总一月”灵感的预约。世上先有人见月,还是先有月照人,这是月问,更是哲思,是哲学在江河边漫步,哲理在海天间泛波。人生孤旅空对月,人人在思考真谛。人一旦面对浩大的宇宙空间,一种超越一己的世界观,便会冉冉升腾。人生苦短,真理永恒,须臾而至无穷,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是目光在月光中开门,胸怀在海天间呼吸。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真理在生灵的夜航中闪烁,心灵在旷达的原野上奔驰。江月在等待,等待长江的送行;江水在等待,等待海潮的拥抱。情理,在拍打冷峻的江岸,是退潮后江滩上,那真实的留存。

《春江花月夜》是情感的呢喃。“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孤月是寂寞的标题,月楼是思念的驿站。独倚望月楼,肠断青枫浦,月在流浪,我在漂泊。三更月,梨花雪,庭院深,音尘绝。把乡愁说了,把惆怅说尽,把思念说哭,把春寒说老。月光如目光,遥望荒丘夜未央,断肠人,光不度。春夜因月而宁静,道深邃,说孤独,诉缠绵。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月光丝丝缕缕,作情感的穿针引线、缝合修补,却是一夜白劳。“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睹物思人,触景生情,月光无处不在,思念无处不有,却是念而无怨、思而无悔。冷冷清清难将息,一个愁字到黄昏。惆怅里的甜,思念中的苦,化作夜夜的南箫孤鸣。当渴望成为奢望,心静是最好的方剂,于是《春江花月夜》成了史上最宁静的诗。“相望不相闻”,是一种思念的凄苦,“月华流照君”,是现实的无奈,却是一种境界的高洁与高贵,是全诗的制高点,是亲情遥思、两厢牵挂的最高层次。古今共情,跨越时空、年代、地域,有鸿雁长飞相伴,鱼龙潜游相随,满江满海都是诗乐,都是音画。喧嚣都市,咫尺也是天涯;心心相印,天涯却如咫尺。碣石在北,潇湘在南,天各一方,月诉衷肠,云飞度,无限路。

思春的日子当思春,怀春的花季应怀春,春天总是美好。把美丽而忧愁、美好而痛苦、美妙而惆怅,揉在一起、搅在一起,会开出青枫浦上的乡愁花。那春江月是低垂的眼,那滟滟波是相思的泪,让它们思在一起、痛在一起。那千万里的月下波光、那玉户帘中的依依不舍、那捣衣砧上的拂之不去,那婉转的江流是百转的柔肠,那月照下的晚林花容失色,那明月楼上的孤影徘徊,那妆镜台前的流眄顾盼,都是乐谱上的一小节。谁的梵婀玲在夜的深处奏起,奏起巴赫的《G弦上的咏叹调》,忧伤在忧伤的胡同里伤感,低沉在低沉的洼地里沉沦,只有旋律在飘渺的相思楼顶,婉转。只道是,人去楼空不相闻,花落春梦人未还。好在情有物作伴、物因人生情,有月可望,有诗可读,有思念可以遥寄。潮水、沙汀、春江,芳甸、花林、霰霜,满地是爱;明月、白云、夜空,江畔、扁舟、青枫,漫天生情。明月楼上妆镜台,玉户帘下捣衣砧,碣石潇湘满江树,皆是场景道具、移情物。无一笔非景,无一景绝情,天人一体,物我交融,情景渗透,是诗经在春江行云流水般地重现,是楚辞在空明澄碧的月夜葳蕤地绽放。

责编:李笑林 张妍妍 省文联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