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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 云 墅:两个人间,双重题旨
——毕飞宇小说《欢迎来到人间》的主题探索
来源:江苏省文艺评论家协会   2024年01月15日11:02
如果说体用的关联形质相合、一致贯通,那么这自然是“人间”大美。但从小说的结局来看,“大夫”傅睿显然并没有与“大医”傅睿互为契合。这是为什么?问题的答案也许即是小说的题旨。

两个人间,双重题旨

——毕飞宇小说《欢迎来到人间》的主题探索

文/云 墅

毕飞宇小说《欢迎来到人间》讲述了傅睿——一个帅气儒雅、前途无量的泌尿科医生,在经历了一次病例死亡而被家属医闹的事件之后,慢慢走向精神疯癫的故事。有人说,它是一部关注新时代背景下医者生存危机,抑或知识分子精神危机的著作,也有人说它是一部有关理想主义破灭的小说。事实上,这些观点都只撇到了一层浮沫,浮沫之下其实潜藏着更深的因果逻辑。它们日积月累,沙聚成塔,合力造就了傅睿的人间毁灭。小说实际给我们呈现了两个傅睿,两个人间,一个是“大医”傅睿,承载着“精英人间”所有的理想、速度和欲望,一个是“大夫”傅睿,生活于“平凡的人间”(当然他并不平凡,他会三门乐器,他从小被视为天才,他是医学院博士)。这两个傅睿是什么关系?用小说中一个很容易被一带而过的中国哲学观念,就可以概括:前者为用,后者为体。如果说体用的关联形质相合、一致贯通,那么这自然是“人间”大美。但从小说的结局来看,“大夫”傅睿显然并没有与“大医”傅睿互为契合。这是为什么?问题的答案也许即是小说的题旨。

一、人间之一:“大医”之用

首先作为儿子的父亲之用。傅睿出生于精英家庭。精英家庭的构成都是相似的,其中必有一个德高望重的父亲,但不知为什么这些父亲却总有些壮志未酬的遗憾。它们矗立在他们理想光辉的后面,坚挺而执着;它们扎在他们魁梧的肉体里,看得见却拔不出;它们始终高擎,荷枪实弹,随时准备出击。傅睿的父亲是精英人物——第一医院的书记——在第一医院飞跃式发展的历史上做出过卓绝的贡献。但他有一个“病根”,虽为第一医院一把手,却不是医生出身。医生多伟大啊,“大医精诚”。而他却只是一位退役兵,从部队转业到医院,做的是宣传工作,依靠他手里那支“肺活量浩大”的笔,楞生生坐到了书记的位置。可他只是傅书记,他不是傅大夫,这是他的“病根”,是他的阴影和那根刺。无论如何在他这里必须诞生一个傅大夫。儿子傅睿自然而然成为了他补救理想之缺憾的工具。学有三门乐器且拥有艺术气质的儿子傅睿在他的一声“军令”之下,弃艺从医。这算是对老傅遗憾代偿的第一步。

但老傅的“理想”并不止马于此。他的出身是一名战士,现在转战到了医学领域,也时刻不能忘记自己是一名战士的初心。在经过一次国外考察之后,他毅然决定要在第一医院建立起一个崭新的学科——肾移植科。没有资金?肾移植价格不菲,肾移植科来的人都是非富即贵,不差钱。没有经验?经验是建立在无数个实践基础上的,只要勇于实践,实践出真知。没有人才?泌尿科教授可以担纲教授和导师。肾科不就是泌尿科的一个分支嘛。再说泌尿科医生,儿子傅睿,自小就是天才,可以重点培养。资质尚浅没有关系,可以走“特殊的渠道和特殊的流程”,主治医生可以立刻成为主任医生,都是为了第一医院的战略需要。完美!点将!战斗!儿子傅睿必须成为第一医院——也是老傅——的第一炸药包,关键时候要勇于挑战,勇于牺牲。为的是攻克堡垒,实现理想,多伟大的历史使命啊,要在第一医院的史册上补记上老傅被自己缺失的一笔。

二是作为医生的病人之用。中国人喜欢敬神,并且是泛神。对于傅睿的病人老赵来说,曾经“大世至菩萨、无尽意菩萨、药王菩萨”等等一个都不能少,但如今“唯一具有现实意义的必须是药王菩萨”,因为他患上了尿毒症,他进行了肾移植,“大医”傅睿就是他的药王菩萨,菩萨给自己承诺:“我保证你能活下去。”他下跪、磕头,他要把菩萨供奉起来。供奉好了,要做飞天,“以最婀娜的姿态飞到天上去”,宴乐、宣讲、经变,最为动人的当然是散花,“散花即同意、称颂、感动”,“花瓣如雪、如血,它们纷飞,掌声雷动。傅睿已霞光万丈,品貌庄严。”老赵的供奉经过了几个层级,每一级都使傅睿向莲花座一步一步靠近。首份虔诚的供奉即告大捷。老赵利用他报社副职的便利在报纸上登载了一个大版,盛赞大医傅睿的救命再造之恩,要知道此时傅睿正处于医闹事件的漩涡中心,老赵此等供奉不仅使大医化险为夷,还直接将大医送去参加了“骨干培训”,先登上头把交椅再登莲花座。而老赵接下来就没闲着,发完了报纸发网络,矢志要在他的书房方寸之地建造一座“莫高窟”,来供奉他的菩萨们,尤其是他的药王菩萨“大医”傅睿,在这个“极限地,生死界”,只有菩萨是可以相信的,他必须“宏誓、发愿、效忠和感恩”,由此人神就可以共同构成“人间的天上,天上的人间”,他的家里就可以佛光普照。洁净!如意!吉祥!

三是作为骨干的领导之用。“大医”傅睿的佛光敞亮,光芒万丈。这光亮如果做领导的不能捕捉,那就是“敏感性”不够,骨干就在身边还不发现,那是要吃批评的。小说从傅睿的视角将领导功利、虚伪、做作的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之所以从傅睿的视角,实际是在明示傅睿的精神困境已开始初露端倪,而这一章也是第一次描写到傅睿的心理幻境,虽然之前他已因为从“主治医生变为主任医生”,做了第一次手术之后开始失眠和床上“那个”变得磨叽,可毕竟还在正常人范围。但这一次明明傅睿应该因为医闹事件而受处罚,他却迟迟不曾被处罚,而是被领导长篇累牍“讴歌、演讲、追思、缅怀”一番后,含糊其辞地安排进了骨干培训班。这是领导目光炯炯的人才之用,是对历史发展潮流的顺势而为。傅睿理当成为弄潮儿、排头兵,再一次扛起枪站在第一医院的纪念碑上。激动!精彩!悲壮!

然而傅睿,必是一只哑火的炸药包,一个无能的菩萨,一支没有子弹的枪。

二、人间之二:“大夫”傅睿

弗洛姆在其《爱》中描述过父母亲对子女之爱的不同特质:父亲说,你要改变,你才能得到我的爱;母亲说,任何罪孽都不能使你失去我的爱和对你的祝福。傅睿有一个“军令”式的父亲,与之对应,他也有一个凡事都能溺爱、包容和替代的母亲。这样的家庭组合会塑造出怎样的性格特征?

傅睿的母亲是一位电台播音员,咬字清晰,字正腔圆。对傅睿的培养秩序严明、一板一眼。傅睿学会了三门乐器,自小品学兼优。长大后,更成为一个优秀青年,玉树临风,一尘不染。这从他人的眼睛里都能读到。妻子敏鹿:“他的衣着可真是考究啊,斯文,走的是富裕和优雅的线路,一眼就可以看出他的家境。”护士小蔡:“其实又不是帅,是干净。当所有的干净全部组合在一起的时候,干净就不再是干净,这个文弱的男人顿时就有了一股强大的势能,他的干净坚不可摧。”甚至从最配角——傅睿同事老婆——的眼里也能看出傅睿精英的家庭教育所产生的气质:“矜持、拿着、端着,这才是高级知识分子的举止,还带着前沿科学的深奥,权威、持重、沉稳、慈悲。”

精英教育塑造了傅睿贵族式的高贵与优雅,实则是“妈宝”式的低能和脆弱:“他的胆怯和拘谨让敏鹿心疼,敏鹿知道了傅睿是一个妈宝,属于乖巧和无能的那一类。”“傅睿的眼睛是多么的好看,目光纯净,是剔透的,像玻璃,严格的说,像实验室的器皿,闪亮却安稳,毫无喧嚣。这样的器皿上始终伴随着这样的标签,小心轻放。”

傅睿的妈宝特质还表现在他与人群的关系,他在培训班团建活动中,根本无法与群体协调共生:“作为一个低能的、慢腾腾的人,傅睿只能抢。这一来,傅睿就再不是慢了而是激进。他的激进所带来的效果相当惊人:一倒一大片。”由此傅睿只能成为“我们”的排泄物,必须被“我们”排除在外,或者“我”应主动将自己排除在外:“不社交,不下棋,不斗地主......不喝酒,不串门,不侃大山。每到用餐的时候,总是……一个人……”

妈宝式母爱如果仅仅如此其实并不足以摧毁一个人,关键是傅睿的妈宝式母爱中还有一份独占雨露的偏爱(傅睿有个妹妹,还没出生就遭到了母亲的厌恶,‘你在肚子里闹什么闹——你让我恶心’),这使傅睿天性冷漠。母亲的手在做饭时不慎被切了了一个口子,鲜血直流,可“鲜艳的血光一点儿都没有引起傅睿的关注,他毫无表情”。傅睿的冷漠广泛普及他身边所有亲近之人,从母亲到妻子。“不管怎么说,她每一天都和傅睿在一起,可‘在一起’和‘在一起’的差异是如此的巨大,她很少意识到她和傅睿在一起。”“敏鹿还在自说自话。她是多么享受她的自言自语哦……”。

然而傅睿的冷漠只对亲近之人,对这个世界他却“热衷于额外的承担,满足于额外的承担。”从本质上讲,傅睿甚至就是一个人类主义者,他有崇高的理想、博爱的胸怀,然而这种东西就几乎接近于乌托邦和虚无缥缈,因为“在他所认定的承担之外,具体的事和具体的人都很难走进他的内心。”它只是一种高度,一种高高在上对芸芸众生的俯视,像救世主,像菩萨;它甚至只是一种个人主义的英雄主义,是社会精英拿来感动和悲壮自己的伪品质,就如小说中傅睿对两个小人物,一个是他的死亡案例田菲,一个是来自农村的护士小蔡,他对她们极尽全力地进行身体和灵魂的救赎,对于前者,他忘记了医学的局限性,对于后者,就根本是他自己的“意念”和对她人的蛮横干预。

傅睿为何喜欢这种“额外的承担”?说透了即是精英教育的产物。长期生活于衣食无忧、养尊处优的环境,人其实是不能够真正体味人间百态并对之充满悲悯的,但他从小到大所受的教育却又告诉他:你要仁爱这个世界,你要对人忠义,你要诚信和担当。于是他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和承诺就隔了一扇窗,他从窗内看世间万物,这扇窗密不透光,这扇窗成为阻隔,具体的人走不进去,他自己走不出来。这扇窗即是他的自我,他对世界的承诺实际是他对自己的承诺,当这份承诺最终因为不切实际而支离破碎时,他的心态就开始走向崩溃。

除此之外,其性格特征的又一缺陷成为致命因素:孤傲与自恋。过分的孤傲会导致孤僻,过分的自恋会导致自闭。孤僻与自闭使傅睿宛若一块沉默的石头。他从不拒绝,从不表达,从不倾诉。你将我雕刻成千里马,我在愤怒,我在嘶鸣,可我却徒有表情没有声音;你将我雕塑成哥白尼,我空洞的瞳孔像在凝视,在求助,可我只半张着嘴巴,类似于抽搐;你将我像西瓜一样切分,切分成好多瓤儿,这好多瓤儿已不是西瓜,是冬瓜(酒精和棉球),是南瓜(菩萨和键盘),而我本身却是一瓢从不开声的木瓜。我是一只“见光死”的虫子,我承受不了光环与光辉,我也承受不了“讴歌的残暴”,我更不能承受跪拜与供奉。我有言说的欲望,我的眼泪流下来,可是我只动动我的喉头,不说一句话。

至此,文首的问题也即小说的题旨已很明晰。大医与医生这两个“人间”为何没能互为契合?第一与前者虚荣浮夸、拔苗助长有关,第二与后者的人格缺陷有关。这是一对体用落差,本体羸弱,而物用强大,强弱对峙,弱者不生。但如果继续追溯本源,我们会发现小说其实还蕴含了另一重题旨,作者为此不吝笔墨、不惜铺排。傅睿的人格缺陷是怎么形成的?是精英式的家庭教育。所以,对所谓精英式家庭教育的反思即构成了小说的第二重主题。事实上,小说最后留下一个悬念更为这个主题提供了佐证:傅睿的儿子将接受更精英的教育,仿佛复制又超越复制,未来会如何?也许“冰并不只是寒冷,冰也是通途”。

作者简介

陆秀云,笔名云墅。江苏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南通市作家协会会员,南通江海文化研究会会员,南通历史研究学会会员。2019年开始创作,在国家级及省、市级报刊发表文学评论、散文、随笔五十余篇。

责编:王紫荆 张妍妍 省文联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