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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鹏杰 | 从基点到原点:中国当代生态散文中的身体意象
来源:江苏文艺评论   2023年08月28日15:20
中国当代生态散文中有大量有关身体的描写,但在生态文学的研究中却未受到足够重视。事实上,身体是连接人类和世界之网的节点,所有跟审美相关的体认均由身体参与并完成。身体不但是理解“有机体-环境”的基点,而且成为构建生态美学的本体。在生态散文中,身体作为母题被反复书写,呈现为劳作者、体验者等角色类型,勾连起生命、自然、审美等多重主题。通过对身体的跨物种交往、消逝和“在场”的描写,生态散文引领读者进入生态审美空间,体认自然对身体存在的意义,领会生命与生态系统的本源联系。

从基点到原点:中国当代生态散文中的身体意象

朱鹏杰

摘 要:中国当代生态散文中有大量有关身体的描写,但在生态文学的研究中却未受到足够重视。事实上,身体是连接人类和世界之网的节点,所有跟审美相关的体认均由身体参与并完成。身体不但是理解“有机体-环境”的基点,而且成为构建生态美学的本体。在生态散文中,身体作为母题被反复书写,呈现为劳作者、体验者等角色类型,勾连起生命、自然、审美等多重主题。通过对身体的跨物种交往、消逝和“在场”的描写,生态散文引领读者进入生态审美空间,体认自然对身体存在的意义,领会生命与生态系统的本源联系。

关键词:生态美学;生态散文;身体;劳作;迭奏

在中国当代生态散文中,从来都不缺乏对身体的表现和描述。但是,生态文学研究却一直没有重视生态散文中的身体呈现和身体意象。实际上,身体不但是人们生存于世的基础,还是审美感受产生的根源。正是因为身体的感知觉功能,人们才能在“情动”基础上产生跟审美有关的感受,散文等文学艺术作品更是身体创制的成果。“从逻辑和历史的双重角度来看,正是日益明晰的身体意识孕育了环境想象的可能性,推动了生态文学的诞生、发育和繁荣;在以后的建构过程中,它的增殖、分叉和蔓延也将继续影响环境想象的路径。”因此,有必要关注身体与生态文学之间的关联,从身体的角度来对中国当代生态散文进行研究,思考身体在生态美学中的地位和作用,关注生态散文中身体的出场方式与类型特点,最终探究中国当代生态散文中身体的生态美学价值。

一、基点:身体本体论生态美学

地球是各种有机体的共同家园,人类并非孤独的存在于地球之上,它总是与其他生命共同存在。从生态学的角度来看,有机化的身体是生命存在的基础,所有生命都依靠身体存在于生态系统中,不同物种身体的运动、交往、死亡推动生态系统形成动态平衡的局面。生态哲学、生态美学研究的对象,是人类作为有机体和其他有机体及环境的相处模式,以及人类对于和谐与美的感受,还有生态系统的内在规律。人类和其他生命一样,时刻都需要水、空气、食物等各种各样的自然资源,须臾无法脱离生态系统,“人类是生态系统里众多成员的一种,其存在只能是存在于生态系统之中、由生态系统供养的存在,即‘生态存在’。”人类身体与其他物种的身体共同构成了生命世界,构建了生态系统的基础。

但是,与其他物种不同,人类是会思考、能审美的身体性存在,身体是人类思想发生和审美活动的基础,这构成了生态美学的本体。当我们在言说精神和灵魂时,其背后一定有一个身体的存在。“随着生物学和心理学的发展,思想的物质承载者逐渐显露真容;它或许就是活的、敏感的、主动的身体;‘灵魂’不过是身体的部分,并不能脱离身体而远走高飞。”行动和审美离不开人类身体的活动。哲学、美学都是人类大脑的功能,是身体实践的产物。“如果说美学是感性学,那么,它只能归属实践的身体。”所以,生态美学是人类身体与生态世界、其他物种打交道的产物,正是在与生态系统和其他生命交往的过程中,人类身体产生各种各样的有关美的感受和体验,构成了生态审美。

此外,动植物身体虽然不能够产生审美感受和进行审美活动,但是它们也是有机体,也参与、构造甚至感受世界。科学研究早已证实,动物有自己的情绪和性格。而最新的科学研究发现,植物也有自己的感觉和反映。这日益向世界揭开生命的真相——拥有自己感觉和情绪的身体。其他有机体虽然不能够审美,但却是人类生态审美活动必不可少的一环,以其有机化身体参与到生态系统中,跟人类身体一起构成了生态系统的本体。因此,关注身体,关注不同物种身体的生命需求,达到“美美与共”的目标,正是生态美学的目标。

人的身体是文学艺术产生的基点。首先,身体是生命在世的唯一方式,是生命跟世界打交道的基础,正是因为身体,生命才能在这个世界中生存;其次,对于人类来讲,一切感性活动,包括审美,都是身体的功能。比如对于生态系统的各种感受,跟眼睛、鼻子、皮肤等身体器官息息相关,这些器官提供了感觉,被大脑感受到,人最终才产生美的认知;第三,身体是人类跟世界连接的节点,“主动的身体是建构性的角色,……它把握所遇到的事物,参与空间世界的建构,是现实因果关系的交叉点。”身体是生态系统的节点,通过身体,人类和其他物种及生态系统紧密结合在一起,相互作用。不管是生态散文,还是其他文学艺术,都是身体的制造品,是身体让文学艺术得以出现并传播开来。

以“有机体-环境”为核心的身体本体论立场是生态美学的根本立场,生态美学提倡恢复身体在生态系统中的地位和作用,关注身体在连接其他物种与世界时所发挥的作用,认为应该把生命当做生态系统的根基,批判信息化社会和“元宇宙”将人类和自然“隔离”的倾向,提倡人类回归自然、参与劳动,用劳作的方式让人类身体与大地、自然打交道,与不同物种身体交往,从而体认人类和自然之间的本源联系。

二、中国当代生态散文中的身体呈现

散文与其他文体不同,更关注主体的情感属性,常常以个体及其所处的生活世界为描写对象,“散文之‘趣’意味着抵近日常生活,甚至在烟火气息之中察觉种种零散的美学斑点。”身体是个体处世的基础,在中国当代生态散文中,身体被反复书写,成为母题。身体提供了人类所有的感觉和知觉,是人类精神意识的来源。人类与世界打交道的基础是身体,正是身体,支撑起人类的在世,去体认“有机体-环境”的生态世界。在中国当代生态散文中,身体呈现为不同的角色类型,有时是劳作者,有时是体验者。此外,生态散文还从身体出发,关注了人类的特殊需要,如食物的价值及服饰对于身体的意义。

(一)生态散文中的身体类型

生态散文中的身体常呈现为劳作者和体验者两种类型。劳作者,是依靠劳动与生态系统打交道的人,通过自己的劳动,与大地、世界发生关联,产生互动。而体验者,是“生态的观看、体验”的人,用生态的视角去观看周围的一切,去体验充满有机联系的生态世界。有些生态散文作家坚持亲自劳动,在劳动的过程中塑造自我的生态人格,比如韩少功、李娟、刘亮程、阎连科等;而另外一些作家则以“游历”作为身体与自然打交道的方式,去生态地观看、体验生态系统,如苇岸、阿来、杨文丰、张炜等。通过劳动或体验,生态散文作家认识到人与自然的亲密联系,并通过散文表达出来。

1.劳作者

作为劳作者的身体是生态散文中常见的身体角色,劳动是人类恢复与自然联系的最佳途径。生态散文作家对此有深刻的认识,“任何劳动都连接着一个广阔的世界,一个人如果可以深刻的阐述一种劳动,那么他就阐述了整个世界。”在生态作家的视野和记忆中,总会或多或少有一段跟劳动有关的记忆,而这段记忆往往来自作家强烈的身体感受。如李娟在冬牧场漫长的放牧过程,韩少功在湖南乡村的插队和务农经历,刘亮程在“黄沙梁”的劳动记忆,阎连科在北京郊区的种菜活动。

劳动的身体在大脑中铭刻了相关记忆,时间愈久愈鲜明,这是跟劳累、疼痛、酸胀相关的记忆。韩少功回忆起他插队的那段经历,用饱含感情的语言写到,“那是连钢铁都在迅速消熔的一段岁月,但皮肉比钢铁更经久耐用。钯头挖伤的,锄头扎伤的,茅草割伤的,石片划伤的,毒虫咬伤的……每个人的腿上都有各种血痂,老伤叠上新伤。……我们甚至不会在意伤口,因为流血已经不能造就痛感,麻木粗糙的肌肤早就在神经反应之外。”在劳动中,身体受到各种伤害。然而,种种创伤对于过量劳动的身体来说已经没有感觉,劳动和完成任务才是最重要的。伤疤是身体存在的标记,是记忆的重要组成部分。正是劳动,才造成了伤害,才有了疼痛,疼痛是身体的诉说,诉说自己的存在。劳动的岁月给个体留下了深刻的回忆,这些回忆跟他们的身体密切相关,记忆中留下的都是身体的状态——劳动的身体,受伤的身体,疲累的身体,失去意识的身体。

劳动的身体成为节点,穿越时间的阻拦,勾连起过去和现在。对于劳动者来说,身体的劳动记忆具有船锚的作用。多年以后,当个体回忆过往,印象最深的就是劳动的艰苦岁月,那是一段“各个器官各行其是”的时光,过度劳累的身体是疲惫而麻木的,身体的多中心功能被充分发掘,大脑再也无法统一协调各个部分,变成了储存身体感受的器官。高强度的劳动让身体的机能被充分发掘,当记忆被唤醒,那种富有张力甚至是疲惫不堪的状态忽然浮现。个体藉此叩问现在,发现了当今身体的生存腐败——沉湎于电子设备、虚拟社会,离开劳动,四肢不勤五谷不分。所以,韩少功在散文中反复叙说“我怀念劳动”“我看不起不劳动的人”,他认为,一个劳动的人,才是完善的人,“‘操劳’才是了解事物最恰当的方式,才能进入存在之谜——这就是一种劳动者的哲学。”最终,他选择了回到乡下,用劳动继续叩问生命,接触大地,唤醒自己的身体。

劳动是人类身体跟大地发生联系的最佳途径,通过劳动,人的身体与大地、自然产生最密切的关联。在土地上劳动的身体是最完美的身体,因为劳动唤起了人们“完全的天性”,苇岸写到,“天空已经变蓝,踩在松动的土地上,我感到肢体在伸张,血液在涌动。我想大声喊叫或急速奔跑,想拿起锄头拼命劳动一场。我常常产生这个愿望:一周中,在土地上至少劳动一天。……劳动是上帝的教育,它使我们自己与泥土和大自然发生基本的联系。”只有靠劳动,大地才能跟人们联系起来,因为运动和汗水是大地对人类的呼吁,而丰收和绿色是大地对人们的回馈,劳作的身体能够感受到大地的母爱,获得完整的生命意识,进入到生态系统的循环。

劳动的身体是受人尊敬的,尤其在严酷的生存环境中,劳动成为衡量一个人是否有价值的主要标准。在李娟《冬牧场》里面,牧民通过使用自己的身体,与牛羊、大地打交道,获得生存物资,推动生态循环。即便是孩子,也通过自己的身体劳动来承担相应的使命。新什别克家的老大是个十一岁的小男孩,叫做热合买得罕,老二是个九岁的小女孩,叫“努滚”。放假之后,小男孩就承担起自己的责任,“背雪,背粪,毫不含糊。每个清晨和黄昏,无论天气多么恶劣,他都坚持参与羊圈的清扫和铺垫工作。挥着比自己还高的铁锹,干得像模像样。劳动多么令人理直气壮。”由于男性身体和女性身体的不同,在自然的分工也不同,小姑娘则是另外一种类型的劳动,“男主外,女主内。努滚则负责打扫房间、洗碗、洗尿片,几乎也是整天闲不下来,边干活边不停地唱歌。”十一岁和九岁的孩子,在城市可能只需要好好学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但在阿勒泰地区,却发挥了自己身体所能发挥的最大作用,在这种严酷环境中成长起来的身体,自小就培育了以劳动应对周围环境的意志。

劳动是身体对自然的回应,是身体存在的方式,是认识自然,进入生命世界的途径。在劳动中,人们得以认识自然、动物、植物,得以放飞复杂的思维,得以感受美、生命、世界,得以回应自然和生命的呼唤。

2.体验者

如果说劳作者以劳动来建立身体与大地的联系,通过汗水感受生命的存在,那么体验者就是以身体勾连自然万物,收纳周围世界于心中。体验者本身并不劳动,更多是作为“过客”进入到自然中。中国当代生态散文中描写了各种各样的身体“体验”,比如阿来在四川藏区的生态行走,张炜在欧洲的游历体验,苇岸在华北平原的周游,杨文丰对故乡的怀念和游历等。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除了自己生存的地方,很难有机会一直在别的地方去劳动,藉此去认识地方,彰显身体。但是,通过身体的体验活动,人们一样可以在短时间内去接触一个地方,去进入、体验、理解这个地方的生态共同体。而身体,就是体验发生的核心和媒介,同时也是思考中枢。生态散文中描写的很多地方,都是作者作为体验者经历的,这种经历跟读者和观众通过文字、影像接触到的地方截然不同。文字和影像给予的体验感是通过眼睛、想象共同完成,而体验者参与的体验活动是全身心的,是眼睛、鼻子、耳朵、嘴巴、大脑以及整个身体的感知觉共同参与,因此感触更丰富、更全面。

阿来的《大地的阶梯》是一本以行走和体验为核心的散文集,这本书缘起于从盆地起步寻找嘉绒藏区根源的过程,地理上沿着山脉沟谷走势,文化上沿着汉藏文化交融脉络,从空间、历史变换的视角,写了嘉绒地区的历史、变迁、现状。这其中,绝不仅仅是对文化历史脉络的梳理,更是以身体力行的方式对沿途进行了生态考查。阿来在行走体验中审视了这一路的景观,触及到生态、历史和文化的层面,给读者以丰厚的审美文化历史体验。他写到自己行走的过程中,因缘际会,进入到一种超越性的身体体验中,“四周只有吸饱了水分与养料的绿色的叶子与青中有些泛紫的茁长的玉米那生命的呼吸。置身在这些旺盛的绿色生命中间,很多东西,包括历史与人生中一些终极的疑问都没有了任何意义。在这里,包围着你,让你真切面对的只有生命本身。”这是来自生态世界旺盛的生命力给予的启示,在身体与世界的连接中,阿来体味到,生命的勃发构成了个体的存在价值和意义,而自然存在的终极意义,就是包容多物种生命的蓬勃旺盛。

对于体验者而言,天空、大地、草原等各种自然风景直接作用在身体上,把个体从繁忙复杂的日常生活世界拉入到一个陌生的“具身化情境”,在这个情境中,身体已经沉浸在自然给予的充满生命和美丽的“异域”,心灵和精神与自然共同跳动,得到净化和洗涤,获得了有关生命的终极感悟。如阿来写到自己长途跋涉后见到一片辽阔的草原,情不自禁地躺倒在地上,用身体充分感受到了自然的魅力,获得了生命的启迪:

我的脸贴在地上,肥沃的泥土正散发着太阳留下的淡淡的温暖。然后,我感到泪水无声地流了出来。泪水过后,我的全身感到了一种从内到外的畅快。我就那样睡在草地上,看着黑夜降临到这片草地之上,看到星星一颗颗跳上青灰色的天幕。这时,整个世界就是这个草地,每一颗星星都挑在草梢之上。

黑夜降临之后,风便止息下来了,叹息着歌唱的森林也安静下来。一种没有来由的幸福之感降临到我的心房,泪水差点又一次涌出眼眶。

这一大片绿色的草地对阿来来说仿佛是生命之源和安宁之根,让他放下了全身的重担,产生一种从内到外的放松。他选择了躺在大地的怀抱中,用沉浸的方式去感受“异域”的魅力。这是生态系统给予人们的恩赐和启示,抚慰被城市、现代化、焦灼的生活异化的个体。

身体体验给个体提供宽广的视野和独特的视角,以此来重新认识人与自然。张炜不仅在中国各地行走,而且多次出国,游历北欧、美国,留下了大量的有关生态体验的作品。他在《梦一样的莱茵河》里面写到,“暮色里的莱茵河如诗如画。一条河的美丽除了它本身的壮观,更重要的大概还是依赖于两岸的景色。河行千里,山谷和平原都让河脉串为一体了。举目望去,变化多端的峰峦、密不透风的树林,覆盖了一切的草地,一切都让人感到一种特别的欣悦。”然而,这样美丽的莱茵河也在现代化、工业化的过程中受到了冲击和伤害,留下了难以愈合的伤痕。“河里看不到一个游泳的人。那不是天气的关系,而是人们惧怕污染过的河水,认为在这条河里泡过会生皮肤癌。”莱茵河不再是来自雪山的自然河流,而是带有都市味道的现代社会的河流,是带有工业化、废弃物、化工内容的河流。通过身体的行走和体验,张炜认识到现代化的代价是相似的,那就是人们生命之源的自然被破坏、污染,而这种污染一定会以生态循环的方式返归人类身上。

体验是身体进入异域的途径,即便是简单的游览,体验者也能够比在文字和影像中感受到更多自然。亲身经历带来的是切身性体验,是直接作用于身体的感觉,这是一种身体的沉浸和勾连,是属于身体的全方位感触的记忆,是所有文字、视频、包括VR都无法取代的经验,这是身体成为生态美学本体的根本原因。通过切身性体验,生态散文作家充分体味到了自然的魅力,树立了支撑其生存的信念。

(二)生态散文中的身体迭奏

在当代中国生态散文中,对身体的描写除了其所扮演的角色类型外,还从生存乃至审美的维度对跟身体相关的事物进行了叙写。比如食物对于身体的价值,饰品对于身体的意义等。不同类型的事物跟劳动、体验一起构成了身体存在的多个主题,共同建构了身体。德勒兹认为,节奏性的主题有助于构建有机体的辖域,大地、天空、草原和其他生命存在,共同推动了身体的建构和生成,促成了身体“迭奏”的发生,使身体呈现为多重节奏的存在,拓展了身体的界域。对于身体来讲,维持其存在的基础主要是两样,一个是吃饱,一个是穿暖,具体说来,就是食物和衣服。生态散文中不但对身体的劳作和游历体验做了陈述,而且还描写了身体对食物和服饰的需求,以“迭奏”的方式展现了身体的存在。

身体是人类存在于世的基础,而食物则是身体存在的基础。在生态散文中,食物被反复提起。正是因为食物,身体才能获得能量,才能去行动,成为劳动者与体验者。任何行动都需要能量,都需要食物,因此,对于食物的追寻与获取成为身体的本能之一。在生态散文中,有关吃也被反复提起,一般分成两个层面,第一个层面是为了生存而去吃,第二个层面是为了享受而去吃。第一个层面主要满足身体的能量需求,是身体生存和行动的基础;第二个层面,食物已经从维持身体生存变成了审美需求,为了“欲望”而存在,追求的不再是能量,而是“美食”。生态散文中,对于食物的第一个层面的探求和表现较多,因为这是身体存在于生态系统的基础。

在贫瘠的生存环境中,食物成为身体的第一需求。当一切娱乐活动消失,万物回归本质,食物的功能就是填饱肚子,带来踏踏实实的生命存在感。在寒冷的冬牧场,食物回归其本源意义——填饱肚子,提供能量。“食物的力量所支撑起来的,肯定不只是肠胃的享受。刺激着旺盛食欲的,也肯定不只是生活的单调。大约所有敞露野外的生命都是如此吧。这是荒野,是几乎毫无外援的所在,人的生存意识不知不觉间紧迫异常,并趋于神经质。”对于荒野中的生命来说,尊严什么的都是其次的,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这是环境带给身体的潜意识,是身体对自我延续的本能需要。越是贫穷的条件和严酷的环境,食物的价值就越大,在严寒的冬牧场,为了身体,牧人们会从小牛口中夺取母乳。食物是身体的基本需求,也在大部分时候决定了人类的集体无意识,对于饥饿的恐惧成为人类的本能,也成为决定人们生存的准则。生态散文通过对食物的描写探究了生存的意义,“活下去”是生存的本源动力,也是大部分生命的第一需求,食物因此具有了超越性的价值,成为值得尊敬的对象。

在完成了身体维持的保障后,身体也才会从对自身延续的关注,转移到对于审美的需要上,如唱歌、看报、看电视、看手机等文化娱乐需求。这其中,对于服饰的追求是构成身体存在的节奏之一。服饰带来的不只是保暖御寒,更是身体本身的提升和美化。同样寒冷的冬天,既可以穿着羽绒服,也可以穿着冲锋衣,还有大棉袄,羊皮裘,虽然都是保暖作用,但其代表的意义却截然不同。如果说衣服还是保暖价值之上的区别,那么饰品完全就是审美意义和身份代表。越是简朴的地方,饰品越能散发明亮的光彩,这是昭示性别和权利的根基——满身亮闪闪的人,总是更能引人瞩目。李娟在《冬牧场》里写到戴着饰品的哈萨克妇人,“我还见过许多年迈的、辛劳一生的哈萨克妇人,她们枯老而扭曲的双手上戴满硕大耀眼的宝石戒指。这些夸张的饰物令她们黯淡的生命充满尊严,闪耀着他们朴素一生里全部的荣耀与傲慢……”荒凉贫瘠的地方,任何一件饰物都具有审美的价值,它代表着主人对美的嗜好和追求。闪亮的饰品是女人对自己漫长的苦难的人生的安慰,这是身体的奏鸣,是生命的荣耀。

食物、衣服、饰品跟劳作、体验一起构成了身体存在于自然的多重节奏,拓展了身体在生态系统中的界域,这不仅是有关生命的循环和延续,更体现了身体对于审美的认识和追求。通过对以身体为核心的自然活动的描写,生态散文“反思社会、历史、文化与文明,……其最终指向和目的,是塑造人的生态观和价值观”,恢复人与自然之间的本源联系。

三、原点:生态散文中身体的生态美学价值

美学是感性学,感觉是人类审美的来源。身体存在于世界之中,受到周围环境的影响,产生感受,审美由此而生。伯梅认为,审美是人对置身其中的氛围化感受,“这是一种基于‘身体’和‘在之中’的新感性学,即以沉浸式的身体性在场作为理解‘感性’的新出发点”,强调了身体在产生审美感触方面的核心作用。身体和环境密不可分,生态审美就是“在世界中”的审美方式。在生态审美的过程中,身体是切入点,正是感性的身体发现了美、感受了美、回馈了美,才使得人类能够进行审美。

在中国当代生态散文中,身体的生态美学价值主要体现为对身体的三种状态的思考和展现上:跨物种交往、身体消逝以及与自然的联系。交往是身体和其他生命的交互,组成了生态系统的关联共生的特征;死亡是生态循环的起点和终点,是生态系统动态平衡的根基;而恢复身体与自然的联系则是生态散文的终极目标,是推动人类身体回归本源的审美实践目标。

首先,身体的生态美学价值体现在身体与其他物种之间的交往上。身体承担了人们在世基础的功能,是人们生存的凭借。身体在生态系统中承担的主要功能就是交往,以生态哲学的视角来看,就是主体交互性,不同生命主体的交往构成了多样化的生态系统。对于自然生态来讲,正是交往,成全了彼此的生命,不同的生命主体在各种条件下交往,促使了物质能量的流通和生态系统的运转及平衡。生态的本质是有机体的共同生存,正是不同有机体的跨肉身性交往,才构成生态世界的勃勃生机。身体的交往和互动,促成了文学艺术产生的契机,如果没有身体和其他有机体的交往,没有身体和环境的交往和互动,审美就无从产生。身体的感知建构了美学,跨物种的身体感知构成了生态美学的基础,这不是只跟人类有关的美学,而是生态系统里面所有物种的狂欢。曾繁仁提出,“在生态学视野下,身体在审美活动中就不再仅仅是客体而成为了主体;它不再是被审视的对象,而成了审美经验的积极参与者。……由此出发,审美经验不再是对象性的认识活动,而是有灵性的身体与事物之间的相互作用和交流。”审美是有灵性的身体与事物的交流,也就是有机体和有机体、有机体和环境之间的“交往”活动。

其次,通过对身体会消逝的思考,生态散文展示了身体的生态美学价值,那就是以最终消亡的方式参与到生态循环中。身体是脆弱的、会消亡的,但也正是死亡,促使了生态系统的流通和运转,旧的生命消逝,新的生命出现,轮回和循环构成了生态系统的动态平衡。对于人类来说,会消亡的身体使得人们对生命更加珍惜,也因此愿意思考活着的意义和价值。在生态散文中,对于死亡的描写和思考并不少见,并且多与自然、大地、其他生命联系在一起。李娟在《冬牧场》中描写了自己拜访墓葬群的经历,思考了身体消亡的价值和意义,她写到,“我在墓地间站了一会儿。明明天高地敞,胸口却有些闷。想到下方大地深处的骨骸,想到他们也曾活生生信马由缰,经过同一片荒野。那时,他们还不曾闭了眼睛,枯了骨肉,萎了手掌和面容……想到每一个人的消亡与植物飞鸟的消亡一样不着痕迹……而他的确曾活生生地经过这片大地。”死亡是身体不可更改的宿命,是存在的归宿。在人类死亡后,其身体和飞鸟、植物的身体没有区别,一样化作腐土骨殖,成为生态循环的一部分。由生到死,正是所有生命必经的路途。因此,在存在的时候留下自己的痕迹,也是每个身体的使命。当死亡来临,万籁俱寂,身体告别这个世界,不管是体验者,还是劳作者,最终都成为生态系统最微小的一份子,重新回归自然。在表面,世界是繁荣的,各种生命交往、生育,在地底,生命是寂静的,是无边的黑暗、沉默,恰如阴阳两极,构成了生命的轮回。

再者,生态散文描写身体、呈现身体意象的最终目标,是恢复身体和自然之间的有机联系,推动身体回归生命本源。身体与自然之间的联系既是生命作为有机体与环境之间的呼应,也是身体起源于自然的本源关联。身体与自然的联系主要通过身体在自然中的“在场”实现。最好是居住在自然里,与自然打交道,去看到自然,呼吸自然,触摸自然,才能够让身体联通自然,获得自然的美,回馈自然以生态循环的能量。身体的各个器官是人与自然打交道的基础,眼睛,鼻子,嘴巴,皮肤,这些感觉器官接触自然,反馈到大脑,产生知觉,最终产生人类的思维活动,自然是人类思想的根源。季节、自然和身体之间始终存在着有机联系,大部分生命都是春日勃发,夏日疯长,秋日丰收,冬日肃杀。身体在春日往往感到一种昂扬的内在力量,如苇岸写到,“已是春天,……新萌发的植物像从大地中渗出的水,还未溢出陈年的枯草丛。在这样的季节劳动,感觉舒畅和轻松。肢体运动起来了,血液涨到了每个血管的顶部,人们感觉有力量要发挥出来。”这是身体和季节之间的神秘呼应,是自然给予人类的感触基础。身体和自然的联系是一种源自生命集体无意识的神秘关联,因此,生态散文中,季节、自然、风景与身体的关系一直是被反复书写的对象,这是几千年来身体和自然形成的共鸣在文学中的出场。要想获得有关自然的真知,身体必须直接到自然中,用眼睛去看风景,用鼻子嗅取各种气味,用皮肤感触风,这样获得的知觉才是最生动的,也才能推动身体回归自然本源。

从生态美学的视阈来看中国当代生态散文,其目的并不是要去推动人类朝着“身体中心主义”的趋势发展,而是以“生态共存”的视野,去排除人类中心主义的影响,使得生态系统能够恢复以身体为基础的多物种共存、交互的关系。“所以,人类的审美活动也不应是人类在世界之外对对象的‘外在显现’,而应是在世界之中与世界万象本身交融互通的一种体认或体验。”不同主体在生态系统中的交融、纠缠是“生态散文”所呼吁的理想形态。不管是人类身体、动物身体或者说植物身体,都属于生态系统的一部分,都是编织世界之网的节点。因此,以主体性身份参与到生态系统和生态循环中,促进各物种交往,推动自然循环,维护生态平衡,恢复生命与自然之间的有机联系,这才是中国当代生态散文的最终诉求。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主体论美学视野中的西方身体艺术研究》的阶段性成果,已发表在《当代文坛》2023年第1期;为适应微信阅读,略去原文标注)

作者简介

朱鹏杰,博士,博士后,苏州科技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生态批评,动画电影,科幻小说;主持并结项省部级项目2项,在《文艺争鸣》《当代文坛》《当代电影》《北京电影学院学报》等刊物发表论文40余篇,出版专著2部。

责编:李笑林 张妍妍 省文联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