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大多数人的音乐生活都开始于童谣,可惜现在已很少能听到真正的童谣了。我至今还能忆起祖母为我们吟唱童谣的情景,那是在黄昏,天色暗了下来,白天的乐园渐渐成为让孩子们害怕的黑影,我们如归巢的小鸟依偎在祖母的周围,灶火随着风箱一闪一闪的,映着祖母花白的头发和满是皱纹的脸,祖母的吟唱悠远、绵长,仿佛古老的故事。或许童年时代的我就特别敏感?我总觉得祖母的歌谣有种说不出的伤心。
祖母给了我对音乐的第一印象,我觉得音乐就是那些古老而伤感的旋律。少年时代,我常随父亲在外,父亲工作在海安的一所乡村小学,那里有许多未曾开垦的草甸子,大得望不到边。校园里有一处药园,春天,银翘伸展出柔软的藤蔓,和牵牛花一起开出紫的、红的、黄的大大小小的喇叭花,随着百草的萌生,散发出淡淡的苦涩的药香。乡村有许多人迹罕至的大小池塘,荷叶静静地立着,芡在水面放肆地铺着硕大的带着翘边的叶子,除了蝉鸣,你听不到一点声息,水清得让你时时产生幻觉,要不是天光云影,你是不会觉得它的存在的。秋天,草黄了,苍茫的一片——都说音乐家的创作与他童年生活的环境有着隐密的联系,那么聆听音乐的人呢?少年时代的乡村景色在我日后的音乐生活中总是时隐时现。
我就是在这样的景色中听我父亲吹箫的。我父亲是个时运不济的人,他原本可以做许多的事,比如音乐。长大后我曾问过我父亲的同学,他们对我父亲的记忆就是他是班上音乐最好的学生。父亲上师范时的条件相当简陋,学生只能在自己课桌上绘制的琴键上练习。到了高年级,教室的前面才有了真正的风琴,而有勇气上去弹奏的只有我父亲,他的琴声使他的同学黯然失色,自惭不前。父亲会许多乐器,但乡村小学的生活使他独钟竹箫。和祖母一样,父亲也是在黄昏时分与我开始一天的音乐生活,我,也只有我,是父亲的听众。父亲倚着门,看门外渐趋模糊的大草甸,长箫轻举,那含蓄、如泣如诉的乐声便悄然而起。父亲有许多心事,对儿子也无从说起的心事,这些心事,使得箫声渐渐凄凉,在箫声中,我觉得我很伤心,很孤单,我会嗅到苦艾的味道,我会看到幽静的池塘,我会感到草枯树凋迎面而来的秋风,我会哭起来,我为我父亲的箫声而感动。
其实,如果真的谈起音乐,我可能说不上什么,但我拥有属于我的音乐生活,而我认为并不是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音乐生活的,一个家藏万碟的人,一个每周光顾音乐厅的人,一个天天都要听听音乐的人,就一定拥有属于自己的音乐生活?音乐生活并不是指对音乐资源的占有,它同时也不是一个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当音乐成为生活时,它一定渗入到了你的骨髓,在你的生活中,一些乐句和旋律会时时飘起,熟悉的和久别的。而你的生活则可能是一首歌或一种旋律,它是命定的--我怎么挥得去那幽远与苍凉?
当音乐构成你的生活时,它必然同时成为你的表达,这样的感受纪伯伦说得比我更精当而富有诗意:“我坐在我心灵的爱恋者身旁,听着她的诉说,我悄然无语,静静地倾听。”音乐表达确实可以帮助你寻找到真正的爱恋者和心灵的同路人,当你与她同为一个旋律感动时,语言成为多余,乐音在传递对话。那样的时刻多么美好,你真希望那一刻永恒。
是的,音乐生活是一种寻找,一种心境,一种相遇。即将写完这篇短文时,我读到了阿索林的《夜笛》,夜笛在阿索林的笔下吹了一个轮回,从童年无邪的双眼到老者沧桑的面容,它无所不在。阿索林的文字朗照了我的音乐生活,我庆幸读到了它,庆幸这样的相遇,它使我的音乐生活得到了最终的明晰:
它的声音像晶体一样清脆,这是一个古老、悠长而忧郁的曲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