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夏里,阳台上的一盆栀子花开了,开的正合时宜。
碧绿的枝叶,簇拥着洁白的花儿,一股脑的香,融入蹿进帘子的风,不由分说地游向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把一场嗅觉的香氛赠与全家共享。
“爷爷,这是什么花呀,好香。”正在给栀子花浇水的小孙女,欢喜地问。我告诉她:“这是栀子花呀。”她跟着重复:“哦,是栀子花呀,好香。”说完,稚嫩的小手怜惜地从花瓣上抚过。接着,她将奶奶拉到阳台上:“奶奶,这是栀子花,好香呢。”小孩子记性好,一整天的心思都在一盆花上萦绕,一会儿告诉上班前的爸爸,一会儿告诉下班后的妈妈。我乐意听她十次百次地重复:“这是栀子花,好香呀。”
静下来,与一盆栀子花对望,平淡无奇的日子里,便有了缠绵不绝的爱意。
记忆里,梅雨过后,乡下老家山上的栀子花就渐渐的开了。一点一点的白,夹杂在林木蓊郁的山峦间,像白色的蝴蝶,像飘落的雪花,与阳光一同晃动,和夏日一起成长,不企求任何人的呵护与关照,我行我素的醒目在连绵起伏的群山上。
野栀子是故乡极普通极常见的一种植物,与人工栽培的大叶重瓣栀子花不一样。它,小叶,单瓣,既不张扬,也不豪放,不挑地势,不择土壤,不为名来,不为利往,一身轻装,无忧无虑地生长。无论是春风骀荡,还是夏阳炙烤,它都不矜不伐,不卑不亢。有的,在峭壁石缝间直面苦难;有的,在荆棘窒碍中奋力拓展。开花结果,顺应自然。
我爱栀子花,它不仅拥有春天的郁勃,更有夏日的怒放,还曾丰满了我孩童时代天真的梦想。爬上一面山坡,凝眸,微笑,遥望。它的香,浓郁、纯粹,与蝉声、鸟语一同荡漾,就连丝丝缕缕的阳光也撒满迷人的芳香。儿时,常有上山摘栀子花的好时光,清炒栀子花瓣特别让我难忘。娘从围裙兜里倒出琼堆玉砌的栀子花,先去掉花柱,接着将花瓣洗净,用热水一焯,再用凉水漂洗、滤干,然后清炒,只放适量的盐,碗里便有了淳淳的香。那是夏天的味道,更是娘亲的味道,挑逗着味蕾,诱惑着舌尖,余香悠悠长。
真正对栀子树的认识,是在那贫穷的岁月里跟着娘上山摘黄了皮的栀子果。一天能摘半蛇皮袋,背回家放在阳光下暴晒,待到果实的皮由黄变红,爹就拿到药店去卖,一斤能值贰分钱。有了钱,我就有了写字的本子和铅笔,娘就有了缝补破衣的针和线。有时,我也会摘几颗新鲜的栀子果放进书包,课堂上把它当作蜡笔使用,剥开果实的皮,将果囊涂抹在课本的黑白图像上,以至于满书尽带黄金甲!我爱家乡的栀子花,在一个个清清浅浅的夏日里,安然舒缓,吐露芬芳。白天吻着太阳,夜晚亲着月亮,高兴起来,拾起一枚幼蝉的儿歌,翩跹一只野蜂的舞蹈,无惧风雨阵阵,不怕烈日昊昊,即使花残香销,也要把生命抟成粒粒金果,待到农人采摘时,它在枝头笑。
后来我上了中学,读到过杜甫的《栀子》诗:“于身色有用,与道气相和。红取风霜实,青看雨露柯。”原来,这小小的果实,虽不多彩却内涵丰富;虽不多姿,却能量满满。性味苦、寒,可入汤入药,有保肝利胆、解热镇痛、降压止血等功效。“栀子交加香蓼繁,停辛伫苦留待君”,唐人李商隐也对它充满了款款脉脉的深情。
栀子花开,浅夏安然。不经意间,一盆栀子花,让远离故土的我,有了一种身倚青山,耳闻鸟鸣的心境,满是惬意、舒畅和兴奋。这一朵小小的花儿,已然滤去了我心中的杂念,婉约为故园山野间的一行浪迹,吟哦成八街九陌间的一片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