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一合,《弦索烟云》读完,正好一天。当我掩卷罢手之际,我突然意识到一点——为什么我从开卷到释卷的过程如此流畅,因为《弦索烟云》一书,也正是一篇以评弹为话题的口述“评弹”!
当然如此。第一部分里,潘讯与周良、金丽生、邢晏春、邢晏芝、薛君亚、王鹰、杨玉麟等诸位先生的对话,不正是评弹“双档”合作的文字呈现吗?而第二部分中,潘讯针对评弹艺术的理性总结,不也正类似于评弹表演中的“单档”呈现吗?尤其是,在那一场场“双档”表演里,老一辈名家们纷纷居于“上手”,把弦索间的历史烟云一一道来,其间,居于“下手”的潘讯辨其话风、引其诗云,又有夹叙夹议,时而深入追索,时而慨而叹之,看着这些呈现为文字的口述记忆,就如同在听一部评弹,弦索一动,唇齿一开,行云流水般地,便开了人世的门,洞天无数。
这里的洞天,包含了颇多丰富的内容,这在第二部分潘讯的“单档”表达里,已经给出了相当程度的思考。苏州评弹的史论研究,苏州评弹的表演流派研究,苏州书场的演出形态研究,评弹女艺人研究,《杨乃武》评弹文本的发生发展研究,甚至还有评弹伦理学研究……这些依据口述记忆历史而生出的学术话题,引人兴奋,这显然不再是基于地方、基于曲艺的“小历史”研究,而是把苏州评弹置于江南文化生态、甚至是中国文化生态中的“大历史”研究。
是的,苏州评弹,从来就不是一个地方性的话题,它以苏州为起点,但却流布各地,尤其是自晚清以来的江南文化圈,苏浙沪皖,甚至是海外地区,苏州评弹,都得到了观众们的普遍接受和喜爱;与此同时,苏州评弹,也从来不是封闭式的艺术,它成于海纳百川的文化姿态,积极学习、吸收不同艺术门类的成果,如武侠小说《雪山飞狐》《天龙八部》,地方剧种如京剧、越剧、滩簧、话剧等情节、故事、行腔、表演的特点,甚至还有电影中的“剪辑”“蒙太奇”式的思维,同时,还勇于进行题材和内容的创新,由此,评弹艺术家们个人风格的创新发展,就更成了常态,也正因此,形成了不同于戏曲剧种、尤其是京剧那种较为封闭的“流派”形态——正如王国维所言,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而评弹,正是如此,才一代有一代之新调;与此同时,从不同的向度发展了评弹说唱艺术、并代代进取的评弹人,又回过头来,把自己的探索回馈给评弹艺术,于是,一个故事,一种表演,才得以反复琢磨、千锤百炼,直至永传后世。
更为让人感慨的是,这种开放的态度,还使得评弹艺术成为了一口文化深井,那些千锤百炼的故事,反复钻研的人物,最终又为其他的艺术门类提供了情节范本,如《玉蜻蜓》《珍珠塔》《杨乃武》《三笑》等故事,在不同的戏剧剧种中反复被再度书写,这甚至给予了我另一种启悟——中国早期话剧的发端,其实也正基于评弹说唱艺术所锤炼出的情节和人物范本,如早期文明戏之市民趣味、滑稽方言表演、家庭剧情节、类型化人物,显现着大量的来自于评弹故事中的文化基因,而从早期文明戏脱胎而出的早期中国电影,又将这种基因带入了后来港台影视中的典型叙事中,如《三笑》《杨乃武》《满清奇冤》甚至是后来的琼瑶电视剧、周星驰电影,都不同程度接受了评弹经典故事的情节模式与人物类型。从这个层面来说,评弹艺术,因其开放包容的姿态,成就自己的同时,亦以同样开放的姿态,将艺术成果回馈给了整个文化艺术界,这种由内而外的、本能的文化自觉,可太了不起了!
谁能预料得到,发展到今天,已经显然代表着“现代文化”的中国话剧、电影、电视,居然受传统苏州评弹的影响那么大、那么深呢?我相信,这绝非是苏州评弹人的预判。关键在于,这种跨越了传统与现代、跨越了不同艺术门类的影响,来源于一群人本能的文化自觉。他们在骨子里,有一种文化本能,只要是与文化相关的存在,必视之爱之,珍之惜之。因此,一桌,一椅,一人,一三弦,一琵琶的说唱评弹,也能千锤百炼,不断精进,不但打开了琅寰洞天,更尤其注意对这些文化的记录和研究,于是,无论经历了怎样的岁月风烟,那些原本应该口传心授的故事,都能遇到有心人,他们或是传承人,或是艺术家,或是学者,或是出版人,或是文化官员,或是爱好者……总之,无论如何,他们尽了一切努力,将包括了评弹艺术在内的各种文化形态,从各个不同的角度,进行抢救、整理、完善、发展——文化之留存与延续,不正是这样吗?
幸运的是,我们有这么一群人,而潘讯师兄,身在其中。
(作者系云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云南艺术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