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曹永远记得他20年前回乡,要拜老邢为师,学做宣纸时,老邢慢吞吞饮茶,不肯答理他的那十分钟。其时,老邢带过的五批徒弟只留下四人,技艺好的远去日本,做古籍的修缮用纸去了,技艺稍逊的纷纷改行。因为中小学书法课的裁减,宣纸只能供书法家和国画家使用。销量低,出路窄,手工宣纸技艺走到了年轻人不肯接棒的境地。邢师傅轻易不肯授徒,也是被接二连三辞行的徒弟搞伤了心,他真不觉得眼前这个穿粗布长裤的小年轻坚持得下来。
邢师傅的茶终于喝完了,鹰一样上下打量小曹,沉声说:“做纸,称得上水深火热。冬春手脚都是裂口子,夏天,光脊梁上能晒出油来。你虽是泾县子弟,上一辈也不是干这行的,为何要吃这份苦?”
小曹淡淡地回:“去年到南京,偶然在美术馆看到李可染先生的牧童图,我惊呆了。可染先生画牛,画牛背上童子,画风烟垂柳,只是刷刷几笔,可就这么看上去毫不费劲的几笔泼墨,连水牛皮毛下有怎样的骨架,牛蹄奋力时,牛肩上的肌肉怎样抖动,都交待得一清二楚。我突然意识到,没有好宣纸,这些水墨杰作就不会诞生,咱们泾县人,祖祖辈辈有这样的手艺,若百年之后就失传了,有多可惜?所以我就回来了,想跟着师傅,水里火里都走一趟,把好技术学到手。”
这一路走来,小曹经受了千锤百炼。众所周知,青檀树皮的长纤维将是宣纸的骨架,沙田稻草的短纤维将是宣纸的肌肉,要保证宣纸千年不腐,这些植物纤维不仅需要经过渍灰、腌沤、蒸煮和清洗,让其中的有机质成份充分析出、过滤,还需要将洗干净的稻草树皮挑到山上去晒,一天挑十趟,一担百十斤。挑到最后,小曹不得不在旁边晒得滚烫的山石上平躺一会儿,使劲抻一抻背,才有力气下山。此时他仰面望天,泾县特有的跑山云正你追我赶地经过这个晒场,天色明暗不定,风势浩荡,草料发出茁实的香气,很快变得脆松松地。小曹知道,等太阳下山,岩石吐出星星点点的夜露,草料又会被濡软。如此反复,两三个月后,黄黑色的皮料和草料发生微妙的变化,逐渐变得清、劲、韧、绵,变成一种迷人的米白色,可以挑下山去再次锤炼漂洗了。晾晒、腌沤、清洗,周而复始三次,一年的时光已经在风起云涌间走到尽头,了不起的皮料与燎草终于炼成。它们粉碎后,与粘力很强的杨藤汁混合,倾入纸槽,以细竹帘打捞之,成就宣纸湿搭搭的雏形。
小曹原本也想学捞纸工序,他看师兄弟一南一北,两个人像推磨打太极一样一来一回,身腰手法配合得天衣无缝,如行云流水一般,不由得好奇心大发作,也想卷起袖子实践一番。谁想,邢师傅懂医理,替小曹诊过脉,说他体质偏寒湿,不宜捞纸,安排他跟着自己学晒纸。
这下,小曹逃过了水深之苦,却倍尝火热之味。密闭不通风的晒纸车间,竖着铁铸的火墙,温度近70℃,师傅们打着赤膊也汗如雨下。晒纸车间里,一年四季放着大茶桶,里面永远晾着菊花茶、麦冬茶。遵循古法手作技艺的师傅,徒手将一张张湿宣纸烘干晾晒,经过抬、靠、烘、架、润、做、鞭、点、牵、折、刷、收、叠等工序,才能变成不松不粘,又不焦不脆的宣纸。小曹记得邢师傅给他做示范:牵纸,要用右手食指点角,一气呵成牵三条线,保证湿纸完全平展,吸附在焙晒板上;晒纸时手要绷紧,用软毛刷细刷湿纸表面,保证刷路均匀,避免烘烤时松毛路、起折、起焙。小曹与邢师傅一样,每天的工作量是1200张纸,晒好的纸放三天,等其火燥感退尽,就可以评定等级了。
邢师傅抖动自己做的纸,亦轻抖徒弟做的纸,让小曹侧耳聆听。两张纸都泛着白色细绸特有的光亮,望去极为舒徐灵动,然而细听上去,小曹的那张纸还是发出蝉翼振动般的细声,而师傅的那张纸,真的像轻绸那样不闻声响。
小曹记得,不给现成答案是邢师傅的授徒原则,这点声响是从晒纸工序的哪个环节来的,得靠小曹自己去一点一点排查。须知,做成一张千年寿纸,需要付出的,正是这种耐烦,这种等时间的流水来检验的笃诚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