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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悦之 | 《守望 热当坝》
来源:中国江苏网   2019-09-09 11:09:00
摄影是分解时间的尝试,是定格瞬间的事件,是脑海蓝图的场景化,这种场景是脑海蓝图的4D版重现或是以蓝图为根本依据的对现实的择取。从地域环境到典型人物,从日常生活到精神信仰,《守望热当坝》的影像本质就是这样一种蓝图的呈现。从胶片到数码,从现实到桃源,从“不逃避”到“非典型纪实”,作者袁曾亭用数十年的坚持将梦凝成执念,如果说拍摄过程的“情境当时”是一重梦的实现,那么“成为照片”则是第二次及无数次关于梦的实现的回味。《守望热当坝》用影像记录了一个藏族村寨27年间的光阴故事,表达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对恬淡朴素生活的追寻和向往。它仅有一个朴素的意思,不高上不逃避,与时尚无关与流行无关,它乃是——纪实。

  ——关于一个藏族村寨的非典型纪实

  

  康萨村。1991

  BRONICA SQA相机,ZENZANON150mm/F3.5镜头,公元100/21胶卷。袁曾亭摄

  内容摘要:

  摄影是分解时间的尝试,是定格瞬间的事件,是脑海蓝图的场景化,这种场景是脑海蓝图的4D版重现或是以蓝图为根本依据的对现实的择取。从地域环境到典型人物,从日常生活到精神信仰,《守望热当坝》的影像本质就是这样一种蓝图的呈现。从胶片到数码,从现实到桃源,从“不逃避”到“非典型纪实”,作者袁曾亭用数十年的坚持将梦凝成执念,如果说拍摄过程的“情境当时”是一重梦的实现,那么“成为照片”则是第二次及无数次关于梦的实现的回味。《守望热当坝》用影像记录了一个藏族村寨27年间的光阴故事,表达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对恬淡朴素生活的追寻和向往。它仅有一个朴素的意思,不高上不逃避,与时尚无关与流行无关,它乃是——纪实。

  关键词:摄影 桃源梦 存在困扰 非典型纪实 图像意义

  从胶片到数码

  在摄影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泛滥的1982年,袁曾亭就开始发表摄影作品了,几年后就在国际和全国影展中斩获了铜牌、银牌等奖项。在那个时代,影展少而权威,获奖主要拼实力,不像现在各种影展鱼龙混杂,获奖主要拼机遇。提获奖并非为了标榜,只是想说袁曾亭确实是个有天赋的摄影者。然后,这样一个对胶片脾性、暗房技术熟稔、熟练、颇有心得的摄影者就与他们那一代摄影人一起,最深切、最全程地感受和经受了数码摄影对传统摄影从技术到观念的颠覆式变革。

  必须手动调整的光圈快门、胶片卷过的机械传动声、只能有红灯的严格避光房间、配比和温度适宜的显影定影药水……胶片拍摄和传统暗房的参与感、把控感和仪式感让人产生的沉醉和亲切,是冰冷的数码摄影无法比拟的。胶片换数码的痛其实更多来自情感上的不舍。袁曾亭与他们那一批的绝大多数摄影人一样,在坚持了一段时间的胶片与数字双修之后,客观的各种限制迫使他丢下胶片转向数码。所以《守望热当坝》里的影像一半是来自胶片一半来自数码,这恰好客观上跨越和反映了从胶片到数码的摄影技术变革和历史进程。

  袁曾亭是个很愿意学习、琢磨新事物的人,他很快就对数码摄影及数字暗房心领神会。所指之月显然比指月之指重要,对他来说,重要的不是拍摄的技术方式,而是拍摄当时的喜悦和那些被珍藏的光阴痕迹:照片。对于热当坝,拍摄过程的重要甚至超过了最后的照片。这种厚此薄彼是他将热当坝作为寄梦之地的精神活动的印证:拍摄过程的“情境当时”是一重梦的实现,“成为照片”是第二次及无数次关于梦的实现的回味。

  本质上说,把瞬间定格成照片是一种贪婪,是以分享为名义的贪婪,为了与以后的自己分享、与他人分享。在分享中最打动人的是分享活动的意图和分享这个动作本身,就像照片最动人的始终是择取和凝固这情境的“当是时”,这是对摄影者本身来说;而对摄影活动来说,最重要的则是最后呈现出来的照片。整个摄影活动的核心是:是否记录下了那一瞬间的光影,留存住了那动人心神的倏忽情绪和情境。

  对于一个成熟的摄影者,拍摄到的始终都是内心的风景,虽然自然与社会如此广袤而丰富,但人只能看到他们想看到的风景。摄影是分解时间的尝试,是定格瞬间的事件,是脑海蓝图的场景化,这种场景是脑海蓝图的4D版重现或是以蓝图为根本依据的对现实的择取。从地域环境到典型人物,从日常生活到精神信仰,袁曾亭的热当坝影像的本质就是这样一种蓝图的呈现——以呈现的方式表达和分享他心中的醇朴桃源。

  

  塔玛村,在用牦牛毛毡支就的临时帐篷里,一户牧民因自家一年人畜两旺,便以请

  全村乡亲吃顿饭的方式表示感恩,此时男人们已经吃完,妇女和儿童正在用餐。1986

  RICOH XR7相机,TAMRON 28-135/F3.5-4.5镜头,KODAK COLOR100/21胶卷。袁曾亭摄

  从现实到桃源

  桃源是中国人千百年持续不断的追寻。袁曾亭那一批出生于50年代旧式家庭的人,在懵懂中经历了家境的渐渐衰颓,在父辈的言传身教中传承了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价值观和士人风格,他们是中国众多的一般书香之家和知书习礼人家的“知理”人,他们没有经历明枪执杖的战争和生存遭受威胁的极端状况,但是他们经历了那一段传统价值观念与当时激进粗陋扭曲的所谓“除故立新”的挣扎与错愕。他们的青春和最好年华不像当时的农民、工人那样义无反顾,在一无所有、白手起家的彻底中,以低到尘埃里的姿态开出实在、蓬勃、喜悦的花。他们在工作中特别一丝不苟,愿意也善于钻研,但他们的埋头苦干里深藏着丝丝缕缕的困惑和期待,有些单纯到不食人间烟火不切实际的桃源梦始终深藏心底。

  这种钻研苦干的精神和桃源梦的追寻,在袁曾亭的身上表现为对影像的高品质要求和27年间对热当坝的不变眷恋。他对光影的捕捉、影调的精准控制几乎持有的是执念而不是要求。如果说坚持是一种任性,那么执念更是。袁曾亭是一个任性的摄影者,事实上,他对热当坝的一见钟情也印证了他作为一个任性的摄影者的素来秉性。

  他与热当坝邂逅的情状颇像一句歌词的描述:“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的容颜”。1986年,热当坝当时只是长途客车所经的一个“招呼站”,连站台都没有,然而就在停车的短暂几分钟里,透过车窗的不经意一瞥,袁曾亭开始了与热当坝的相认。“在车已驶离这个村庄十多公里后,我决定中途下车,步行返回。”差点儿失之交臂的弭平之奇妙来自于一种冥冥中前缘后约的似曾相识,不是初见,而是相认、是重逢。陌生之地成为故土,成为桃源,成为梦想蓝图的现实版。

  热当坝是个平均海拔约3700米的藏族村寨,全村86万亩土地上只有不到5千人。口语的隔阂推动了肢体语言的交流,而这倒使袁曾亭与村民们更快地相互信任和喜爱了。在热当坝的日子,他每天在村寨里穿行,跟着牧人往返,坐在牧民家的羊皮垫子上,奶茶,糌粑和羊肉的人间烟火香带给他超越身体饱暖的快慰,心的空谷和长久的虚位被打开和充实。那些素不相识又似曾相识的人们的纯朴和友善感染着他,他以最自然和朴素的直觉拍摄他们,记录下他的“看见”和刹那感动。在那些稍纵即逝的瞬间,并没有关于拍摄的先期构想的“意义”,没有为纪实而纪实的任何现实功利的考虑。如果后来在照片中发现了某种人生意义、得出了种种社会意识的话,那也是意义同声相求的自然附体,是意识后知后觉的惊喜领悟。而在当时,他只是沉浸在蓝图中、满足在摄影中。

  热当坝是以黑白照片的形式呈现的,相较与我们置身其中的彩色世界,黑白显然是主动保持距离感的选择,出于呵护的小心或出于仪式的虔诚,这份小心和虔诚,是对心中桃源的,也是对摄影的。他在那些纯朴的面孔上,在那些牧歌般的场景中,找寻和安顿纯粹心中蓝图和纯粹光影语言的岛屿、桃源、理想国。他在热当坝感受到一种扑面而来的亲切、朴素、和谐、宁静、日常,分明是眼前的情景物像,却又具有一种与当时的情境毫无关联的快感与美感。

  “那一次在热当坝呆了20多天,体重减了十几斤,拍完了所有的胶卷,我依依不舍地和它告别……”他以这种贪婪的拍摄行动表达他的喜悦,储备离开以后漫长时日里的精神养分和用来平衡势利嘈杂生活的失重。“12年以后重回,一切竟然还是那么熟悉,人们还是那么热情,好多熟悉的面孔虽然都刻下了岁月的痕迹,我竟然都能一眼认出来……”熟悉,是因为心从未曾离开;一眼认出来,是因为从未忘记。但是,“康萨寺的经廊和庙宇渐渐多了,主殿换上了金顶,人们服饰更加雍容靓丽了;篱笆墙变成了砖墙,许多人家翻建了小楼;村道的两侧有了许多店铺、宾馆;年轻小伙不再骑着马而是骑着摩托放牧……”这些让袁曾亭欣喜又惆怅,他希望村民们的生活越来越好,也担心越来越相似的乡村城市化面貌会让热当坝的独特之美渐渐泯然于众。他隐约感到,抵不过时光的前行、抵不过文明的进程,那个曾熟悉的、念念难忘的僻远自然村必将渐行渐远。“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在那27年间断断续续拍摄的点点滴滴汇编成册,留住我魂牵梦绕的那片热土,留住那片土地在时间长河中的倏忽一瞬”。

  

  塔哇村,小男孩第一次试骑牦牛。1991

  Nikon FM2相机,NIKKOR80-200/F4镜头,公元100/21胶卷。袁曾亭摄

  从“不逃避”到“非典型纪实”

  《守望热当坝》没有沉重的宏大叙事,有的只是对人们平淡日常生活和劳作的记录,人物生动自然,充满地域特征。袁曾亭所叙述和展现的情境在现今光怪陆离、热辣生猛的摄影“大片”旁边显得陈旧、落伍、疏离,在上天入地的奇观异俗面前显得寡淡乏味,缺乏激情出位的吸引力。如今的摄影,太多肥甘厚味,已经不识无香真水。有人说他唯美,纪实要苦大仇深要沉重,要有灰霾的天空和扭曲的肢体……真的是这样吗?当然不是!纪实并不排斥美的画面,美本来就是一种实在,应该排斥和警惕的倒是猎奇对纪实的侵蚀。边缘性题材、故意以偏概全的夸张迎合,像空洞甚至虚假的标题党一样骗取高度关注,像绚丽空心的肥皂泡一样被悬空高举。与这类受到如潮好评的主题明确、意义明确、目标明确的“纪实”照片“产品”相比,热当坝的落伍是显而易见的。

  袁曾亭并非主动规避这类所谓时尚的拍摄题材,他的拍摄并非是为了什么意义、观念的澄清与佐证。他坚持27年的拍摄热情也并非来自某种更上一层楼的积极追求,而是来自追寻、来自张望和返回桃源的内心期待,那是一种田园牧歌情怀。他表达的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对恬淡朴素生活的追寻和向往,田园牧歌生活理想。田园牧歌情怀是中国传统文化之精义,那种对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和谐生活的念念不忘的深情足以跨越时代社会,是人生普遍诗意之所在。

  《守望热当坝》没有为时代留影的野心,没有主题先行的历史使命意识,没有发现和解决具体事件的努力,从社会责任上看,它似乎是一种逃避。然而它正触及了现代人精神的现状,确实有一种逃避的倾向正在蔓延。对于大多数现代人,生存的困扰远不如存在的困惑大。而与生死存亡比起来,有关存在的困惑显得很无聊——可是真的无聊么?大多数人更多面临的正是存在的困惑。随着物质的满足,这种困惑越来越多,它与快节奏碎片化的生活一起挤压着人们,并激发出人们对一爿寄心之地的强烈向往。

  向往并非逃避,然而其中确乎有那么一些人以向往的名义逃避。这逃避者中又分为两类,一种是因为厌倦懒惰而逃避,一种是为了附庸标榜而逃避。这两类逃避的现象往往也是离开城市去往僻远之地,但它总是带着某种优越感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去“悲悯”僻远之地的清苦,以“佐证”自己自以为是的精神物质的全面富足。这些逃避者在这种“悲悯”和“佐证中”暗喜到内伤,然后再兴高采烈地回到城市,如此往复。这种逃避是一场短暂、即时的翻云覆雨的喜新厌旧,是不折不扣的“逃”和“避”。

  寻找桃源的行动通常被那些自带“悲悯”优越感的逃避者目为同道,但它与它们绝不相同。它从未逃避,相反,它是一种寻求,一种求支撑求援以面对的寻求。寻找桃源乃是一种默默但初衷不改的长期坚持,是传统文化中的一个洁净的念想。当这一个洁净纯粹的念想被曲解为逃避、被真正的逃避所附会,这是对桃源的故意糟蹋混淆?还是一种坚韧的传统意识对桃源沦落的现代病的暗中搭救?这种坚持的任性是稀缺的,周遭如此遽变,生活如此浮华,各种失重的引诱与华丽的速朽,有多少人可以坚持27年不改初衷?那些放弃蓝图的现代人,他们逃避,他们实际而实惠,注重即时的快乐,匆忙、淡漠而漂浮。而袁曾亭的拍摄是认真的,真诚的,27年的坚持将梦凝成执念,传统到毫无新意又生气勃勃,朴素到平淡无奇又生出光华,它仅有一个朴素的意思,不高上不逃避,与时尚无关与流行无关,它乃是——纪实。

  说到纪实,就不能不说“决定性瞬间”。“决定性瞬间”就是客观记录么?纪实就是眼见么?恰恰相反,眼见的未必就是实,“决定性瞬间”也从来就不是客观记录。我们看到的瞬间必然经眼经心,受到物理和生理的制约,它的实质必然是“我看到”和“我愿意看到”,它绝不可能客观。袁曾亭的《守望热当坝》图像里充满了这种不客观的“决定性瞬间”,真实无欺地记录了“他看到”和“他愿意看到”的那些瞬间,但它是纪实的。

  倒是一些高喊着纪实、为纪实而纪实的照片里,充满了主题先行的视角与判断,甚至有人在计算好了得失效果之后去刻意摆拍、故意断章取义的曲解,以哗众取宠,迎合大众预期,上演以纪实为幌子的营销。相较而言,《守望热当坝》未有先行主题的拍摄在事实上成为一种更为真实更为客观的纪实——所有的照片都是断章取义,这与历史的写作是相同的,关键在于是真诚地去寻找某个契合点,还是直接就随意指鹿为马、故意曲解。

  必须承认,镜头隐含着取舍,图像隐含着态度,我们始终只能以理解自己的方式看待和理解拍摄对象。热当坝分明就是热当坝,但也许与热当坝无关,而只是用摄影的方式找寻桃源的记录。照片与拍摄对象和现场的关联并不像我们以为的那么紧密,那么不可拆离。照片被产生着意义,它在不同的场景、时刻、氛围中出现,生出新的意义,图像中闪烁着精神性的光泽,而意义在照片的移动中被增删迁徙。也许,对于一个凝固的影像,能给出联想和暗示比能具体叙述更有意思,不是照片的图像而是情绪和气质的统一性和相似性让碎片的瞬间连贯,跳跃的记录里充满了超越现实场域的惊喜。纪实并非只有叙述功能,也可以抒情释义,相对于那种确定性和专一性更强的纪实,也许《守望热当坝》的纪实是“非典型”的,但却肯定是真实无欺的。

  

  河它村。1986

  RICOH XR7相机,SIGMA80-200/F4镜头,FUJI NEOPAN100/21胶卷。袁曾亭摄

  傍晚,炊烟袅袅升起,骑在马背上的牧人赶着牛羊陆续回村,犬声相和,新月在湛蓝的天幕上渐渐被暮色擦亮,从浅白的印痕成为明黄的蛾眉,呼应着天穹之下每一格窗户里透出的杏黄暖光……100多个凝固瞬间的集合,寄寓着一个恬静桃源的现实梦想,勾勒出一个藏族村寨发展变化的轮廓,跨越了胶片摄影到数码影像的更迭。无心有意随录,有幸敷设成章,翻开《守望热当坝》,穿行在必将渐渐远去的27年的时空痕迹中,随着观看的目光,随着不停流转堆叠的光阴,图像的意义自照片中涌现,在注视中焕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