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主办

朱运桃 | 诗心在何处
2019-08-22 09:32:00
诗人向我们走来,带着它。她也许是《随黄公望游富春山》诗的原创者翟永明,也许是身兼导演与诗人身份的陈思安,也许是饰演诗人自己也是诗人的李君兰,也许是任何一位诗人,也许就是剧场中的你、我、他(她)。它,也许指的是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也许是翟永明的《随黄公望游富春山》,也许是剧作本身,也许什么都不是。

  ——诗歌剧场作品《随黄公望游富春山》印象

  在北京一个有霾的天气里,我与诗歌剧场作品《随黄公望游富春山》在国家话剧院小剧场邂逅。

  虽然对北京的霾久有预期,但当霾真的汹涌而至的时候,我还是猝不及防、溃不成军。虽然对观剧做了各种准备——历史的、音乐的、美术的、文学的、戏剧的、电影的、布莱希特的、林怀民的……但当《随》剧里一袭红衣的诗人,以一种缓慢、沉闷,充满宗教仪式感的步履向我走来的时候,我却明显感觉它正以一种迅猛近乎霸道的方式,击破了我所有的审美预期,让我猝不及防,又让我情有所动,心有所思。

  霾里有毒,剧中有味,心中有诗。

  他们为何写诗

  “它来了”,字幕打出这三个字。

  诗人向我们走来,带着它。她也许是《随黄公望游富春山》诗的原创者翟永明,也许是身兼导演与诗人身份的陈思安,也许是饰演诗人自己也是诗人的李君兰,也许是任何一位诗人,也许就是剧场中的你、我、他(她)。它,也许指的是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也许是翟永明的《随黄公望游富春山》,也许是剧作本身,也许什么都不是。

  一切都可能是,一切又都可能不是。

  这是一个全民都是诗人的时代。开车的白领、挤公交车的职员、种田的农民、砌屋的工人……诗人无处不在。装帧精美的诗集、摞放得整整齐齐的报刊、随手转发的微信、候车大厅里聊天的话语,或者是一份请示报告、一张医院便签、一个电线杆上的小广告,诗篇触手可及。

  这又是一个大家都不读诗的时代。“他们都不读诗/但是互相拉扯进诗歌内部/上天入地/胡乱抛出那些正待起飞的诗行”。导演如是说,该剧的艺术顾问翟永明如是说。

  一个媒体朋友采访一位电视剧导演,他执导的那部电视剧是根据一部家喻户晓的名著改编的。“你选的演员都只有十一二岁,他们读过这部名著吗?”“可能没有,可是他们(演员与角色)年纪相仿啊!”导演说。在这位导演看来,演员与角色既然年纪相仿,那一定会心灵相通,读不读书都无所谓。“这部剧后来只播了一次,就在骂声中消失了。”朋友说。

  这个时代不缺乏诗人和诗篇,缺乏的是欣赏诗篇的眼睛,缺乏的是演绎诗篇的“舟船”。

  导演陈思安是一位小说家、戏剧编导、译者,也是诗人。她努力地用一切的戏剧元素:舞蹈、音乐、布景、理念、思想……来诠释翟永明的诗篇。我能体会到她的良苦用心,也能体会到五位演员卖力表演的艰辛。

  可是,好的诗篇不应该都是从诗人的口中、笔下流淌出来的吗?“推敲”的典故已成千古佳话,可我更喜欢“僧推月下门”的自然,总感觉“僧敲月下门”过于做作。

  导演刻意地去崇高、去经典,意图使观众产生一种疏离感。可是,不伦不类的相声、面目模糊的皮影、怪异的广告语,摈弃了技巧与生活,解构了艺术本体,成为导演肆意涂抹诗、画的工具,通俗化变成庸俗化,解构变成了解决,话剧变成了闹剧。

  但几位舞者还是打动了我。他们尽情地用身体、动作展示着美和力,展示着他们的情感、欲望、焦虑,充满张力和活力。当舞者在画卷中辗转腾挪,当男舞者赤裸上身翻滚舞蹈,当女舞者缠绵挣扎,时而粗犷大胆,时而细腻生动,我被深深地震撼了。

  让我感动的还有诗句。“今天读旧信,想起一位早逝的女孩”“一堆灰烬中/已感觉不到信的温度/让人忘却它们描述过的痛苦/曾经充塞天地/曾经炙手可热”。忍不住,在满场都是看手机的观众席里,我潸然泪下。20首诗,成就了这出剧的骨架。

  感谢诗与艺术的力量。任何徒劳的技巧,在诗和艺术面前依旧必须俯首称臣,退居其次!

  观画叹何穷

  对我来说,富春山是老友,黄公望的画与翟永明的诗是新朋,《随》剧是街边偶遇的热裤女孩。

  我多年前游过桐庐,那是富春山旁的一个小城。戴着“某某旅行社”的帽子,买了一大包廉价的工艺品,拍了一叠各种姿态同一种表情的照片,触目尽是戴着旅行社帽子的游人,便算游过了富春山水。“奇山异水,天下独绝”(南朝梁?吴均《与与朱元思书》)却只能在诗文中能够遇到。

  我看过《富春山居图》,不是在台北或浙江,而是在网上。有整张(或者说是两张)的全景也有局部的特写,有画也有解说,虽感受不到画的肌理,却也能够揣摩咀嚼出几分滋味。我也读了翟永明的《随黄公望游富春山》,30节,洋洋洒洒,却是一气呵成,让人徜徉在富春山的山水和《富春山居图》的意境里,“山被推远,慢慢隐入云端……”“落叶萧萧/我亦萧条/剩山将老/我亦将老”,诗人有时从男性的文人视角,有时从女性的诗人视角,或富有理性、典雅精致,或富有感性,跳跃灵动,“长途跋涉,走进了画卷,与黄公望相遇在他笔下的溪水之间”。(商伟《二十一世纪富春山居行——读翟永明<随黄公望游富春山>》)

  回到《随》剧,这是我近期看的十来部小剧场作品的一部,是最让我期待,也是看后最纠结的一部,它的亮点与缺点一样明显而张扬,令人印象深刻。这是一部颠覆了观剧习惯的剧目,但它最终不得不回归戏剧本身,向诗歌与艺术顶礼膜拜。

  《富春山居图》是纸本设色,《随》剧的白色背景幕布与白色字幕屏都是模仿的空白宣纸卷轴,幻灯打在字幕屏或背景幕布上的光影,晕染出用墨汁挥毫洇染的效果,现代而不失古朴。舞台上所有的表演,都宛若在画轴之上,舞者的动作,成为画卷上干湿浓淡的墨色、疏密得当的布置,静态的画卷转化为动态的舞台。一时,舞者又成为赏画者,他们如痴如醉如狂地窥视、触碰、抚摸、把玩着画卷,时而端庄,时而失态。一时,舞者又成为吟咏者,他们幻化作诗中的人物、字符、意境,灵动而自由。而两幅卷轴道具的运用,使得舞台更为多样与奇幻,当诗人饰演者在两幅卷轴中冲撞挣扎的时候,我们看到了诗人力透纸背的笔触,诗句中的精灵呼之欲出!

  值得一提的还有音乐。作曲冯昊的演绎为该剧增色不少,作为一位实验音乐家,他大胆地运用采样拼贴(Plunder Phonics)技法,为该剧构建了一个瑰丽奇幻、光怪陆离的音乐形象,时而自然、时而现代、时而古典,那样的贴切与优美。笔者是一位乐盲,感谢一位同行音乐家的悉心指点,能够为欣赏该剧的音乐做了一点功课。奇妙的是,观剧的前一天,笔者与几位友人探访了北京的798街区,观摩的《城里?城外——王建国油画作品展》里正有一两幅采用采样拼贴技法的画作。“色彩丰富炽烈”,“充满了震撼人心的张力”“因此他赋予了自然物性、神性和人性三个维度,在最平凡的景物中发现壮美与伟大”,范迪安先生对王建国油画的评价,似也可用在冯昊的《随》剧音乐上。

  然而,主创人员的匠心却不具连贯性。导演精心准备的舞蹈、相声、皮影、歌唱、朗诵,多种艺术手法的运用,让我惊叹于导演技巧的娴熟巧妙,也惊叹于演员精湛的演技,特别是他们跨界表演的从容自然。可是,当一切美好的东西结合在一起的时候,却似是而非、晦涩深僻,像是国民男神、女神的结合,生出的宝宝却其貌不扬。当剧中的诗人面无表情地“飘出”的时候,我分明听到我身侧的一位女观众发出一声轻呼:“好吓人!”当一口台湾腔的读诗声后幕后传出时,我又分明听到她“噗嗤”一声笑场。而用皮影表演表现《富春山居图》遭遇巧取豪夺、颠沛流离、真赝颠倒,差点焚以为殉的典故,创意是好的,但流于随意、轻浮。

  特别要批评一下诗人的饰演者,诗人是深沉的,但绝不是目光呆滞的面瘫样。而她的朗诵基本功也是令人不敢恭维的,她的普通话字正腔圆,但作为一位演员,光是普通话合格是远远不够的,至少还必须富有感情。

  许是因为这是《随》剧巡演的最后一场,演员略显疲惫、敷衍,心不在焉,并不完全在状态。

  我的心先于我到达顶峰

  这是一个全民皆可能是诗人的时代,主创、演员、观众、社会人,那么谁的心被牵引呢?或者,该剧试图牵引谁的诗心?富春山水的顶峰在何处?我们心中的顶峰又在何处?化境与化心,物我两忘。心,在哪里,均可登峰,这是诗的至上境界,也应该成为该剧的诗眼所及的高度。

  黄公望用画笔游富春江山水,翟永明用诗句呼应黄公望的笔墨,《随》剧的主创和演员们则用舞台演绎了翟永明的诗句和灵感。从景到画到诗到剧,一个很奇妙的过程。

  黄公望《富春山居图》的创作始于元至正七年(1347),完成于至正十年(1350)左右,历时三、四年。(清代王原祁认为是经营七年而成,不知何据。)这幅画的创作不像一般的泼墨山水画创作那样一挥而就,而是“兴之所至,不觉娓娓布置如许”(黄公望《富春山居图?跋》),有着一个长期的、精心的创作打磨的过程。在创作的过程中,作者虽“身在此山中”,却时时云游,因此不仅没有“不识庐山真面目”,反而能够将自己的人生阅历与感悟融入到了画作之中,从而使得这幅元代短命王朝画家的画作,取得了恒久的艺术生命,得以不朽于历史。而大陆《富春山居图?剩山图》与台湾《富春山居图?无用师卷》的合璧展示,又赋予了这幅作品更为深邃的政治、历史、文化意义。

  正如翟永明所说,手卷的观看形式是很独特的,这是一种“一边展示、一边卷起的颇为隐秘、流动的展示方式”,这种观赏形式一般是一二至多三五知己,如无用师与黄公望一般,一边看、一边议、一边赏。翟永明的这首长诗也是很独特的,一般的长诗的意境、故事、韵味是连贯的,而这首长诗却被诗人刻意营造出斑驳陆离的效果,诗人的情感是跳跃的,她的脚步,一时“纸上一走三百六十年”,一时又“行走数千年”;她的步履,一时“穿林海、履云气”,一时又“看到宇宙矿物排列成奇观”。“幽致叹何穷”可以视作“长诗的主题”,诗人自言:“写这首诗的过程,也是我重新理解中国古代绘画的过程,所以我把这首诗的写作,视为对中国古典绘画这种高度艺术化形式的一种致敬。”

  诗人用“一摞A4白纸、蓝色圆珠笔”与黄公望在“六张宣纸”上的创作相遇,画作的山水意境让作者感叹和神往,她被彻底震撼,产生了碰撞共鸣。

  我也期待《随》剧的主创、表演者们与诗人、画家的思想因激烈碰撞而迸发出诗意的火花。现在看来,碰撞是有的,但还不够激烈;火花是有的,但还不够绚烂;诗意是有的,但还不够真诚。

  实验剧,难以做到完美无缺。甚至,它的缺陷,也给人留下了美的空隙。情有所动,心有所思,够了。

  注:三个副标题分别为《随》剧的三幕标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