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绂谪戍诗中的心灵世界
【摘要】王绂是明初画坛的卓然大家,他个性襟怀率性,卓荦不羁,融合了古代文人们所向往的超脱傲岸、清高耿直的理想,历来为文人雅士所称道,堪称中国文人画家的一个符号。但对他画品人格的过度推崇,也一定程度上塑造了王绂片断化的刻板印象。阅读其谪戍诗歌,为我们认识王绂复杂的感情世界打开了一个入口,有助于我们去理解元明易代之际,一个文人高逸绝俗、不阿于世的心路历程。
【关键词】王绂 文人画家 画品人格 心灵世界
【英文标题】 Hometown infinite good, regret can not go back together:From Wang Fu 's exile poems to review his spiritual world
1961年故宫博物院举行的“中国历代十大画家纪念画展”中,王绂与顾恺之、李公麟、米芾、倪瓒等一并名列其中,可见他们在中国绘画史上的标杆地位。王绂(1362——1416),字孟端,号友石生、九龙山人,主要活跃在明初永乐时期画坛,他的墨竹被称为明朝第一。
在明清众多文人笔记、史书中,都留下他性情孤高、品类绝俗的记载,最著名的是他“裂画退商人”的故事。钱谦益在《列朝诗集小传》中写的尤其绘声绘色,说他“尝在京师,与一商人邻居,月下闻吹箫声,甚喜,明日往访其人,写竹以赠,曰:我为箫声而来,以箫材报之。其人甚不解事,以红氍毹为馈,乞再写一枝为配。孟端大笑,取前画裂之,而还其馈” 。文人笔下的王绂俨然像《世说新语》里的名士一样,襟怀率性,卓荦不羁。人品高洁,是古代文人评点画品、画艺的重要指征,王绂这种近乎傲慢的不随流俗,融合了古代文人们所向往的超脱傲岸、清高耿直的理想,历来为文人雅士所称道,王绂也由此成为中国文人画家的一个符号。
但是仅仅以此来框定王绂的人格和思想的话,未免太理想主义和单一化了,这犹如一个标签,诠释了最典型的王绂,却可能遮蔽了最真实的情感。如果去探究王绂的经历和诗作,可以触摸到王绂更为复杂的思想和情感,感受到他内心的孤寂、苦闷、矛盾和血肉真情,从中勾勒出一个有着世俗情感和个人情绪的画家个体。
洪武十一年(1378年),王绂被征召到京城供职,那年他才十六七岁。然而好景不长,十九岁就被牵连发配到大同卫所充当戍卒二十年,受尽风雪严寒、欺凌侮辱,保经苦辛。俞剑华认为这番遭际,一方面使王绂的志向趋于消极,流连山水、纵情诗画,力求平淡天真;另一方面屡遭挫折也使他的性格逐渐发展为孤僻耿介,不事权贵,力求远避尘俗 。这种情绪在王绂的诗作中也常有体现,许多诗中常流露出寄情山林之想,即便是他中年再被举荐进入翰林文苑之后,依然有感怀羁宦之作。如,“到京谁信寡交亲,每每欢和却变嗔。俯仰顺人那尽意,浮尘随处漫容身。樽前强作忘情醉,镜里俄看老鬓新。昨夜梦归江上路,临风髙振客衣尘”(《述怀》),“作掾已三载,兵曹典要机。久能勤案牍,今喜访庭闱。沽酒莺花晚,行庖笋蕨肥。故山无限好,惆怅不同归”(《送吴掾郎礼归无锡省亲》),“卧病得休暇,提撕百念非。任真招物议,随俗与心违。露草乱虫响,云霄一鹤飞。君恩知未报。何敢道思归”(《病中述怀》)。
以诗为媒,只有联系王绂戍边塞外时期的诗作,我们才更能读懂他的内心,无论是不流于俗的孤高傲慢,还是羁鸟恋林、惆怅思归,归于心底却一脉相承。从他的边塞诗篇中,我们可以看到他时乖运蹇、坎坷多厄的处境与感受。如他在边地戍所思亲思乡的诗,充满着遭朝廷遣逐的愁闷无奈和形单影只的孤苦感伤,如今读来依然悲切动人。
如《客中元夕对月》:
异乡何处看灯好,片月多情对客悬。
遥忆故人千里共。又看新岁一番圆。
愁中灯火逢今夕,醉里笙歌记往年。
踪迹漂流难定止,举杯端欲问青天。
如《送子南归》二首之一:
离情于汝倍多愁,相顾无言只泪流。
旧业未知还可葺,边城犹恐不宜留。
冻云衰草横沙碛,落月悲笳起戍楼。
叹我归期难预卜,好将诗礼袭箕裘。
每逢佳节倍思亲,在凄索的异乡元宵看月,王绂心里浮想起的却是故乡观月的热闹场景,遥忆故人、今昔对比,不知漂泊何处是归宿,心情更是无比沉重,满腹忧愁不知向谁求解,只好举杯遥问青天了。王绂送儿南归回乡,父子分别“相顾无言只泪流”,故乡家宅不知现状如何,想来还能修葺使用,而戍地却是再也呆不下去了。他形容周围的环境是“冻云衰草横沙碛,落月悲笳起戍楼”,这个边城卫所满目所见只有严冬的阴云和衰败的枯草,深夜的戍楼中只会响起悲凉的笳声 。此诗让人看到一位父亲的酸楚,既是对儿子的亏欠愧疚,又是对自身归期难料、命运无着的愁苦无助,读来让人感慨揪心。
再如《塞上五月见蝶感怀》:
五月塞边才见蝶,令人忽动故园情。
牡丹亭馆微风暖,芳草池塘细雨晴。
花底扑来歌扇小,酒边飞逐舞裙轻。
遽蘧肯作江南梦,沙漠应知负此生。
塞上冷寂五月才见蝴蝶,本是自然现象使然,王绂却由此触景生情,扎到心底痛点,悲从中来,眼中所见的是塞上的五月飞蝶,思绪却早已飞到江南故乡间。“牡丹亭馆微风暖,芳草池塘细雨晴。花底扑来歌扇小,酒边飞逐舞裙轻”,诗句中画意浓浓,犹如在家山园亭里扑蝶游戏,春风十里入酒觞的情景,末句却将人猝然从梦境中拉回到残酷的现实中,“遽蘧肯作江南梦,沙漠应知负此生”,无奈还是要去面对凄冷的塞北风霜和人生困苦。
王绂的边塞诗作,主要表现塞上从戎生活之苦和实现人生抱负的渺茫,如他的《出塞述怀》“欲扣天关杳不通,身投荒服远从容”、“丹心去去终期报,卑下哪能得战功”;《塞上杂咏》“漫天风雪掩穹庐,客里谁来问起居”;《初归》“在客每忧唯作客,到家谁信却无家”、“堪笑此身沦落久,梦中犹自谪天涯”等等,无不反映出王绂以被朝廷遣逐之身被迫从军的悲怆之感。他还有一首仿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而做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有作》:
西风昨夜起狂颠,卷我茅斋屋顶穿。
红日迸光来枕上,白云拖影到床前。
破铛煮茗煎明月,古砚濡毫蘸碧天。
一夜寒窗浑不寐,寸心直至斗牛边。
全诗一改杜诗的忧国忧民的沉郁顿挫之感,用戏笔写出了生活的情趣,纵然狂风卷走了茅斋屋顶,他也能有“破铛煮茗煎明月,古砚濡毫蘸碧天”的气魄,表现出安贫乐道,坚守志向的达观。
王绂久居朔北,此后行旅又遍及大江南北,积累了充满沧桑的阅历和经验。他向往山野田园之趣,有隐逸之风,诗作常流露出松石间意,富于禅味,兼之王绂工于书画,他的题画诗中常有画意,诠释了画幅之中所蕴含的思想感情。他的咏史、咏物诗触景生怀、随性所至,时有妙语。无疑,这些特质也与韦应物、柳宗元乃至中国诗歌的精神一脉相承。如果能有王绂详细的诗作编年资料,进行准确的纪年互证,将会更加丰富对他的生平经历和诗文思想研究。
永乐初年,王绂被举荐到文渊阁供职时已经四十多岁了,此时离他去世不过十几年时间,这是他生命中较为安定的日子,艺术创作活跃的时期。这期间他与明初朝廷名人多有诗文往来,也有很多与文渊阁宦友相互题咏唱和之作,他的《凤城饯咏图》《斋宿听琴图》雅集图等都有不少翰林馆臣赋诗,其代表作《北京八景图》更是留下百余首雅集诗、序,讴歌盛世景象,体现了当时宫廷的文艺风尚 。王绂在很多诗中描述了他在京城的文臣生活,如写《端午赐观骑射击球侍宴》《麒麟诗》《元日早朝》等,但相对而言,这类题材诗作的诗意诗味较为逊色,个人特点并不突出,反而是其中一些赠友、病中述怀之作等流露出私人化的情感思绪。
《四库全书》收录《王舍人诗集》五卷,编纂官在《四库全书提要》中,称他的诗“虽结体稍弱,而清雅有余,盖其神思本清。故虽长篇短什,随意濡染,不尽计其工拙,而摆落尘氛,自然合度”。这些对王绂诗歌风格的评价是比较恰当的,王绂的诗蕴含了深厚的学问功底,随心所欲而有法度,摆脱了世俗之气。而更可贵的是王绂诗言为心声,是以穿越千年,我们还能从他的诗中,看出他的诗画情缘,体会他的内心感情,亲近他的多重情感。
王绂在明初永乐朝翰林画苑中,并不算是引领风尚、出类拔萃之人,这可能与他的为艺、为人的态度相关,历经过边塞凄惨的沧桑,对世间的名利已经不复年少时的高调,在御苑街前、天子脚下,王绂的画风却不时自顾自地表现着孤独、隐逸之风。《无声诗史》说他“每酒酣,对客着黄冠服,挥笔洒洒,奇怪跌宕,不可名状。尽矣,徐吟五字诗,萧然有风人之致。 ”
王绂创作生命的活跃期可能集中于永乐翰林的十多年,却接续了元明的文人画传统,成为明中叶“吴门画派”的早期代表。是以明后期文坛领袖王世贞对他的艺术赞赏有加,看到他的《湖山佳趣》一卷,初阅之以为黄鹤山樵(王蒙)也,评价为“清思直扑人眉睫间,应接不暇”,聊置此卷案头,于春明退朝之暇,时一展看,不令衿裾烟霞色尽也 。
王绂作为明初画坛的卓然大家,到明中叶以后更受敬重。这也使他的画品人格盖过了他的诗名,尤其是史书笔记推崇他孤高狷介的形象,这在一定程度上给人以片断化的刻板印象。阅读其诗歌,为我们认识王绂复杂的感情世界打开了一个入口,有助于我们去理解元明易代之际,一个文人高逸绝俗、不阿于世的心路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