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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晓映 | 《地久天长》:用日常书写史诗
来源:交汇点   2019-03-28 08:36:00
挟柏林电影节男女主角奖“双黄蛋”的罕见战果,日前已全面公映的《地久天长》是值得我们良久省视的一幅画卷。所谓值得,是指其长达30年的历史跨度,几乎扣响了两代中国人的情感之门,一代用他们的大半辈子共情,另一代用他们的童年共情,而游弋于共情之外更为年轻的一代,他们的不解、不懂,恰恰是时代发展、文明进步的幸福。

  挟柏林电影节男女主角奖“双黄蛋”的罕见战果,日前已全面公映的《地久天长》是值得我们良久省视的一幅画卷。所谓值得,是指其长达30年的历史跨度,几乎扣响了两代中国人的情感之门,一代用他们的大半辈子共情,另一代用他们的童年共情,而游弋于共情之外更为年轻的一代,他们的不解、不懂,恰恰是时代发展、文明进步的幸福。

  以王小帅为代表的第六代导演,多少年来以小众先锋姿态深耕中国现实,《地久天长》以相对大众化的电影语言,奉献了一部难得的现实主义题材作品,引发了社会面的或赞或弹。长达3小时的剧情,安静的细节白描,大量不明说前因后果的留白……有人说《地久天长》还是偏文艺片气质了,普通观众对这些不无抱怨。文艺气质并非坏事,国民整体文艺气质的提高,才会与创作者共同构建精品生产的良好环境。事实上,解读《地久天长》,可以找到三个点,这三个点构成了支撑影片的稳定三角支架:历史、时间轴、日常——这正是王小帅意图书写普通中国人史诗的方式。

  从时间上说,历史是过去,是当下之前;从事件上说,历史是过去每一件事的组合;从心理上说,历史是一种集体记忆,是一种指向辽阔、深邃兼空茫的情感、情绪和意念。纵观全片,无论在哪个层面上,王小帅都有着相对成功的抵达。站在今天,回望一个国家的过去,一个群体的过去,数个家庭的过去,勾引起了观众广泛的回忆和共鸣。王小帅在后来的访谈中和盘托出了他主动清晰的历史建构意识。上个世纪国企辉煌年代,作为社会主流的工人文化、集体生活,曾是非常普遍的存在,但在中国经济社会的全面转型中,工人文化没落而边缘,直至新新人类的彻底陌生。这个年代恰恰是目前很多中年导演的童年,是他们父母兄妹的命运。情感所系、记录意识、文化寻根等诸多作用,使中国新锐导演屡屡涉足老国企这一历史题材。贾樟柯拍了电影《二十四城记》,还专门出版了书籍《中国工人访谈录》。王小帅之前《我11》也是老国企故事。但《地久天长》正面聚焦老国企工人群体生存、文化的意味更强,而不是仅仅把大厂子当成一个故事发生的背景。因此,电影在美术视觉方面也颇费功夫,还原度极高地再现了那个年代的车间、舞厅、筒子楼,以及其间的人际交往状态。

  时间轴是历史的筋骨,是时代的年轮,也是王小帅的叙述路径。《地久天长》的时代刻度是明显的,喇叭裤蛤蟆镜和邓丽君、舞会、严打、计划生育、下岗、下海……这些典型元素浸透了人物的典型生活,并且自然、紧密、节点式地催化了命运。对这条贯穿全剧的“轴”,王小帅操控得张弛有度,它并非以顺叙的单线形式出现,过去与现在双线、跳跃甚至是碎片拼图式叙述,每一次的时空跳转并没有提示,但观众通过服装、环境、故事情节的辨识度,在理解上并未形成困扰。这是因为王小帅对时间节点与生活的真实关系完全入戏,而非简单的“时代+”式的标签贴附。看看他过去一系列的电影,从《青红》《我11》《闯入者》,到如今的《地久天长》,将新旧时代进行深入肌理的杂糅,是王小帅最擅长且长期付诸情感的。

  时间的跨度这么大,用怎样尖锐的匕首去撬动?王小帅钟爱日常中的“变故”,这些变故,有大背景的必然,有莫名的偶然,其比例配方并不常常在常规思维内。整部电影我们看到的变故有,丽云怀二胎被迫流产、亲生儿子星星意外丧生、养子星星叛逆离家、耀军和茉莉突发婚外情并怀孕、丽云自杀、海燕病重邀请耀军夫妇重聚……王小帅通过这些变故切入了时间,从而在3个小时内完成了大跨度的时代快进。但这些沉痛影响了命运的变故,都以完全日常的面目出现,没有煽情,没有狗血。比如影片从一家三口的平和饭桌突然跳至星星溺水的现场,用的是一个超大远景,没有一点人物和表情的特写,近景都没有。我们只能从那种深广空间里人物渺小身躯的奔跑,捕捉到有不得了的事件发生,人物的哭声、嘶吼都被环境声吞没掉,听不太清楚,却尤为惊心——这是我们在生活中常常会置身其间的路人甲视角。什么时候有了养子?为什么叛逆?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影片没有交代,这也恰如生活本身,正如邻居们用福建话的私下议论,他们感到这对夫妇有点奇怪,但也没有去问清戳破,芸芸众生的相处,不就是这样的人心隔肚皮、客气却不明就里吗?正当观众沉浸于耀军夫妇的相依为命时,女徒弟茉莉却出现了,这一段婚外情似乎令人错愕,但历史的再度闪回交待了与命运深深纠葛着的隐藏情愫,那些草蛇灰线一直在,只是物是人非,而时间的断裂隔绝意外发酵了这段关系。很多年轻人难以理解,海燕逼着丽云流产,造成严重后果,怎么事后还可以在舞会上坐在一起轻松聊天?今天看来的超出人伦,正是那个时代的正确,这种不解被打开之后,就是年轻人与父辈的相知,对历史的认知。

  你眼中的违和,可能都是王小帅刻意营造的日常感。比如耀军夫妇怎么可以就这么回去和解了?比如为什么结尾要有浩浩的孩子出生、茉莉的孩子出现、养子的回归?一方面,我觉得,王小帅紧紧扣住的这枚“日常”滤镜,确实大力度把控了影片的节奏,这种不动声色至隐忍,是符合传统中国人的气质的。包括结局的貌似“大团圆”,可能真是日常生活的通常面目。戏剧的力量常常因反向撕扭而产生,越客气,越疏离;越善良,越心酸;越日常,越沉痛;越隐忍,越恻隐。以及,我们看电影,并不仅仅看情节推进,更要看白描闲笔,王小帅用诸多生活细节建构了日常。耀军夫妇在星星坟上拔草拔了半天,不少人说太冗长了,但收起我们的现实快节奏,沉下心来把自己交给电影,我倒是觉得这荒草的拔与扔,零度情感式的白描,是极有意味的。

  柏林电影节把两座表演奖都颁给了男女主角,实在是不无道理。相依为命的一对夫妇,在影片中大多数时候同进同出同框,王小帅的日常堆叠,给了二人巨大而充分的表演释放空间。他们如连体婴儿般的默契,树立起了电影在历史、家庭、日常多维度的质感。某种程度上说,这是一部表演水准优于电影水准的电影,戏保人,人更保戏,不仅是主角,配角阵容也强,主配角几乎是表演教科书的集锦。虽然理解王小帅的意图,但我和不少观众感觉一样,将最后半小时剪掉,影片终止于夫妻二人在坟边的无言对饮,不失为一个更为开放悬空的结尾。

  交汇点记者 王晓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