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伊朗电影,必然有两个导演让你记忆尤深,一个是马基德马基迪,他的《天堂的孩子》可以让铁石心肠瞬间化作绕指柔。另一个则是阿巴斯,《随风而逝》于我而言不仅是一部电影,同时也是一把衡量优秀电影的尺子,它的质朴的表面、对现实的重构、启示录式的思考,使得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获得了一种意味深长的阐述。他们是能够在你的精神生活中留下浓重痕迹的导演,那种生命深处的体验与感动被隐藏在影片之中,在世界范围内被探讨的哲学问题,被真实地凸显出来,从这个意义上讲,他们不属于哪一个国度,而是属于全人类。
《随风而逝》是一部令人屏住呼吸的影片。它不仅展示了阿巴斯惊人的导演才华,同时也为人类的存在之难作了恰如其分的注解,在某种意义上,它让你联想起卡夫卡这位世界性的作家和他那部略带寒意的小说《城堡》。想想影片中那对在地下劳作的情侣吧,似乎早已默认这种境遇,克制、平静、隐忍,在“出世”与“入世”之间,似乎永远隔着那么一段距离。阿巴斯对这种悲喜交加命运的揭示,让我想到马勒的《第六交响曲》。只是,阿巴斯的隐喻,时刻逼近普通人生命的真实。
从表面上看,这部电影似乎是阿巴斯电影中情节最为淡漠的,几乎不能利用情节的线索来观看。它似乎只是截取了主人公在这座破旧山村的一小段平淡无奇的生活。这个名叫巴扎的工程师,以一个外来人的角色,关注着小村里的普通之人和寻常之事:对一切充满美好向往的小男孩、垂死的老人、在地下室挤羊奶的少女、在坟地挖洞的男人、小咖啡馆唠叨的女侍者、无所事事的村民。他们所做的事情无非就是,像中国的老庄那样清净无为地活下去。而他要做的也是只是刮胡子、借牛奶、打电话而已。尘世之于他们而言是每一分一秒流逝的时间,是无需经营的清晨与黄昏,是恒常不变的生老病死。
我最感兴趣是影片中的种种细节,看似寻常无奇,和影片没有太大的关系,却是导演别具怀抱之处。比方,工程师巴扎在山村唯一可以接到电话信号的地方竟是一片空旷的坟地。病危老人的儿子一脸安宁地坐在门外。清冷的晨光里,巴扎匆忙离去之前,却拍了几张送葬妇女的照片。一枚从墓地挖出的人骨,追在车子后面狂吠的牧羊犬,那只被巴扎百无聊赖中踢翻的乌龟,干燥的大地和大片的麦田等等,空旷、孤绝而又流淌着温情,不禁令人想起让克莱尔的名言,“乡土和孤寂是我们通向普遍世界的唯一道路”。
这么做,与其说阿巴斯采取了一种开放式的电影结构,不如说他在追求影片的“立体感”,将人类共通的情感体验置于对现实生活的深度刻画之中,使得影片看上去似乎不仅是导演一个人的作品,而更像是观众和演员自发完成的。阿巴斯正是用那些最为平淡的细节和瞬间,来烘托人生、命运与存在的意义,几乎每件细小的事物皆有所指,正如那一个个长镜头,显得客观冷峻而别具悠长的意味,仿佛小津安二郎曾经说过,电影以余味定输赢。
就个人而言,我觉得这部电影就像是西绪弗斯神话在当今的演绎。孤绝的境遇,贫穷的、乏味的生活,那些沉默以待的人们,似乎一无所求,而以一种恒常的忍耐来对抗或者消解存在的艰难。与此相对照,那个躁动不安的人是从城市来的巴扎,他所表现出的努力,看上去更像是一种徒劳无功的挣扎,当他慌乱地营救出那个被埋于坑底之人时,似乎如释重负,而老人的遽然离世,令他感到惊惧而急欲离开。每个看过这部影片的人,都会记得最后那个美丽的长镜头:成熟的麦地泛着金色的光芒,载着巴扎的摩托车,随着山路的高低起伏,仿佛在麦浪中穿行。前面就是一望无际的茫茫人生。西绪弗斯是巴扎、每个村民、也是我们自己。加缪在《西绪弗斯的神话》中说,真正的救赎,并不是厮杀后的胜利,而是能在苦难之中找到生的力量和心的安宁。也许这句话可以作为片名“随风而逝”最好的注解,我们不知道风的方向,也不知道何时停歇,但我们拥有风中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