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作品本身:《六道图》观演随笔
北京大学艺术学院国际博士生 菲比
我们会在多大程度上成为我们所创作的作品?这是《六道图》这部新编昆曲最核心的问题。石小梅饰演吴道子,李政成饰演他的师父卢罂公,两位在台上的交锋,是一场昆曲技艺与心理张力的巅峰对决。这是一部关于一名画家的剧,却用声音、肢体、沉默与光影在舞台上作画。
剧情看似简单:唐代画师吴道子奉旨绘制《六道图》,但后来发现他自己无法完成“地狱道”。因为绝望,他准备饮下鸠酒;就在那一刻,他的恩师卢罂公突然现身。恩师想让他的一位新门徒替代吴道子,画成“地狱道”。在羞耻、恐惧与嫉妒交织之下,吴道子最终选择毒杀师父。而正是在这杀念与行动之后,他终于进入了“地狱”,落笔绘成最后一幅画。卢罂公临死前那句低语:“你是地狱者”,令人凛森森地发现——艺术,终究是要以生命为代价。
全剧采用极简布景,一桌两椅,却赋予了演员极大的表现空间。石小梅以她标志性的昆曲唱腔“以声作画”,声线的明暗、起伏、层次与密度,就像笔墨在墙上渲染,音与色彼此交融。李政成则以低沉、醇厚的嗓音,带来强烈的舞台稳定感。他出身扬剧,但在昆曲舞台上也一样舒服和出色。他饮下鸠酒、旋身坠地的瞬间,既是谢幕,也是升华。
全剧情感对比极为鲜明,时而笑中带泪,时而怒极而哀。击鼓与夜钟推动剧情节奏,仿佛是吴道子内心崩塌的回响。当他最终手持两只笔,如同师父附体,我们不禁要问:他是在完成自己的作品,还是延续师父的意志?弟子成了作品的一部分,还是师父早已借由他“复活”?
最后的尾声由幕后之声缓缓揭示:“图成了。”吴道子已经变成了他的作品。唐诗般的起首与收尾,构成了一道隐形的画框。
在艺术传承的层面,《六道图》也是一首师徒关系的挽歌。昆曲这种口口相传的艺术,本就建立在师徒之间的神圣契约之上。而在本剧中,饰演学生的石小梅,现实中却是昆曲“传”字辈之后一代的代表性宗师。她饰演吴道子,跪拜于李政成饰演的师父面前,这一角色的反转,不仅是一种致敬,更让整部作品多了几分真实的厚重感和循环感。
当我们创造出作品、技术、或弟子之后,我们是否还能控制他们?我们又该如何面对镜子里的自己,和自己的创造?戏中的吴道子最终成了他最恐怖的画;而石小梅,则早已与她所献身的昆曲合而为一,成为了昆曲自身最优雅、最深邃的表达。
《六道图》与吴道子的艺术创作历程
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生 关文征
今天在北京梅兰芳大剧院观看了石小梅演绎的昆曲《六道图》,颇为生动。石小梅将著名画家吴道子的寺观壁画创作的心路历程用昆曲进行了深入地刻画与描摹。“吴带当风”的壁画艺术在昆曲曲牌和起草之间展现得淋漓尽致。
就细节来说,吴道子以小生应工,别具一格,将一代画师的形象以一种特殊的姿态呈现出来,而本剧精悍简洁,并没有用宏大叙事来讲述其创作寺观壁画的过程,而是以倒叙的手法一笔概括,重点聚焦在《六道图》中“地狱图”的创作,佛教六道中,地狱是恶人的归宿,而吴道子作为佛教壁画创作者,必须对地狱有深刻的认识与体会。
剧情以此为切入点,将吴道子因不能创作地狱图景而欲自尽的情节展开。其师卢公为使其开悟,以身试法,自饮毒酒而让吴道子通过经历负罪感,而对地狱境界有深刻领悟,从而用心灵的感悟将地狱图景展现出来,以至于君王要以《金刚经》遮挡。
全剧突破昆曲的传统体制,采用“三一定律”将所有的情节融汇起来,节奏紧凑而结构清晰,又能够揭示佛法,艺术、人性,可以说是上乘佳作。
吴道子历来以其《送子天王图》闻名于世,而《六道图》一剧则从其艺术表象发觉其内心深处的心路历程,凸显艺术家夺天工之造化下的个体意识与道法的交融。另一方面,作为吴道子的师傅,卢公深知如果不将人性之恶引发出来,那么吴道子便无法将地狱图景进行创作,因此他以激将、威胁、利诱等手段,激发吴道子心中邪恶的一面,并促使他将自己“毒死”,是其一念之间就身入地狱,这种禅宗式的“当头棒喝”的点化,在剧中通过几支北曲展现出来。起初观众不知其意欲何为,特别是在他刻意刺激吴道子时,将观众的好奇心推向高潮,然而当卢公把毒酒一饮而尽,并在吴道子面前把毒发之状表现出来时,便明白其用意所在。可以说《六道图》壁画的创作离不开卢公的殉道精神,而最后卢公还阳向吴道子吐露真情时,又颇有佛家法相说法的妙趣,全剧最后用一支【山坡羊】收尾,表达地狱图创作完成,也反应了艺术创作与人善恶心性的紧密联系,可以说此剧是一出极富佛理教化的作品。
画中地狱,先师灵光
北京大学艺术学院硕士 程思煜
吴道子杀人了。
《酉阳杂俎》寥寥数语,“轸与吴道玄同时,吴以其艺逼己,募人杀之。”
但在昆曲《六道图》里,死的不是令吴道子心生妒恨的画家皇甫轸,而是他的蒙师卢罂公。
《六道图》看什么?
石小梅老师说,看我七十五岁在台上,一招一式足矣。
石老师说得极是,在这样的年纪,舞台上演我所感所思所悟,每次再说一个故事,万千言语都交给角色和人物。所以才如编剧罗周所说,在众多的故事里,独独挑了这么一个,先生和弟子的死生成全。
作为古今独步的画圣吴道子,笔墨不见于世。只在文献中留有关于他的传闻故事,尤其一幅《地狱变》“风云将逼人,鬼神如脱壁”,观者无不毛骨悚然。据说《地狱变》并不描绘阴森地府,而是典狱人间,但却带给观者更深层的恐惧。而吴道子之所以能将这幅《地狱变》呈现如此笔力,在于其本身也曾堕入嫉恨,买凶杀人。
在昆曲《六道图》里,比技不如人的惊惧妒忌更入一层,所刃非同侪之身,却是恩师之血。编剧好狠的笔。
在石小梅演来,吴道子的情绪是递进的。
上场是一个自负天才却交不出答卷的颓唐吴道子,“我自村野来,岂可穷乡去?”天才之名总是累身,与其看自己盛名落空不如一杯鸩酒了却。
吴道子自然是不会饮下这杯鸩酒的。他的蒙师卢罂公暮夜不期而至,这便有了喝酒与拦酒的矛盾。卢罂公想是有备而来,他完完全全地知道爱徒的盛名,亦知他现下的处境。他深知吴道子的天才,亦知他的弱点。若是没有那杯酒,卢罂公大概也是会让吴道子的手里沾染上自己的血。若从画技上论,大约“弟子不必不如师”,若说对人性和画道的领悟与洞彻,卢罂公甚或有些令人敬之畏之。他深知吴道子自负为爱徒,便以“我做不得你先生,你休道是我弟子”激之,又将皇甫轸言语描画,言说另一即将于画坛显名的徒弟更为自己所重。
这便太痛了。
交不出图画的盛名落空,只是心灰意懒;耀眼同侪的横空出世,又生嫉羡;而恩师的放手与否定,让吴道子像是立于暴雨中的弃儿,把自矜自傲的光环浇透。桌子内的吴道子不再关心那酒是热是凉,桌子外的卢罂公大笑着提起酒壶一饮而尽。
吴道子弑师了。
石小梅的背影像凉薄的山墙升起巨大的阴影。死后黄泉谁曾见,从来生者堕地狱。地狱是苦是恶,是煎熬是挣扎,是堕入幽冥的晦暗人性。她手执双笔,一曲【江儿水】将《地狱变》勾绘。
先生把自己的生命撕碎,成全了弟子的惊世杰作。所以天才是什么呢,“扑喇喇画手腕欲向壁上跳”,握住那只手腕的,是自己对世间万物的有感而发,还是某只上帝之手?是自己的不世才情,还是诸位先生的传道授业?
或许对于戏曲演员来说,先生与弟子有着更深的羁绊。因为羁绊,所以成就艺术。弟子施夏明和周鑫将拜伏于地的石小梅搀起。戏里戏外,先生学生。
但我总不觉得,卢罂公需要在戏末散场处,向吴道子和观众解释自己早已知道那一杯毒酒是自愿喝下。吴道子在诉说自己的绘事不顺几欲了断,卢罂公的饮前一问和大笑,自是明了。卢罂公是否知道那杯酒是鸩毒,大约该是吴道子独自了悟的。因为先生,一念成魔,因为先生,一念成佛。若有一天,学生能悟到先生之良苦,便是学生成为先生之时。那时我也会将自己撕碎,成就后学,而艺术永续。
感谢石小梅仍然愿意把自己立于舞台之上,在一人两人的戏中,且唱且作。逾古稀之年仍然投身创排的煎熬和角色的表达,最是深情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