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记忆的戏剧重构
—— 论小淮剧《一块蓬面饼》的历史叙事策略
徐守忠
为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建湖县淮剧团、文化馆联合创作小淮剧《一块蓬面饼》,由著名戏曲导演王友理执导。在五十多场基层演出中认真倾听观众意见,日渐丰满、备受好评。
该剧以1941年苏北抗战为叙事背景,讲述新四军战士兰蕙探亲归队途中,偶遇大嫂、三子为了家中老人临终吃饼之愿,正四处寻找失落之饼,兰蕙为解燃眉交出自己母亲临别前赠送的饼,大嫂发现实情后推让不已,愧疚的三子说出自己因饿吃饼而谎称丢失,兰蕙宽慰并鼓舞二人共盼抗战胜利。该戏通过一块普通面饼的流转,将宏大的历史叙事嵌入微观的民间生活,在历史真实性与艺术虚构的平衡中,构建起独特的记忆书写范式,既是对战争创伤的诗意抵抗,也是对乡土文化基因的当代激活。
记忆载体的符号化:
面饼作为历史暴力的见证者
在剧中,“蓬面饼”不仅是生存物资的象征,更被赋予了多重文化符码意义。其制作过程(“筛子细细淘,芦草慢慢烤”)暗合农耕文明的生存智慧,而饼的破碎与流转则隐喻着战争对日常生活的撕裂。当兰蕙将饼藏于怀中时,即将奔赴的战争命运与代表乡土文化的蓬面饼形成触目惊心的互文,将个体的饥饿体验转化为集体创伤的视觉符号。
这种符号化处理突破了传统历史剧的宏大叙事。剧中反复出现的荒凉场景描写,表面是物资匮乏的写实,实则构成对殖民经济剥削的无声控诉——日军扫荡后“尺树剥光”的惨状,使面饼从“充饥之物”升华为“尊严载体”,其每一次易主都伴随着道德抉择的拷问:三子偷饼时的颤抖、大嫂为病母还饼的执拗、兰蕙送饼时的决然,共同编织成一张交织着生存本能与人性质地的记忆之网。
历史语境的戏剧转化:
日常叙事中的战争书写
剧作摒弃传统抗战剧的英雄主义叙事,转而聚焦战时平民的生存伦理。通过“丢饼—寻饼—赠饼—还饼”的线性结构,将战争暴力具象化为对日常秩序的破坏。日军扫荡后草木不生的荒凉场面,与村落中因物质基础的欠缺而形成对人情伦理的拒斥,二者的荒芜感形成强烈的衬托,暗示战争对文明根基的摧毁。这种日常化的历史书写,使观众在熟悉的乡土场景中感受战争的非人性。
编剧通过三组日常细节构建战争暴力的微观镜像:其一,兰蕙母亲“筛面淘麸”的细节,将面粉加工过程升华为生存智慧的象征,筛箩摇晃的节奏暗合战时物资匮乏的滴漏感;其二,大嫂“村东到村西”的寻饼路线,实为战时乡村社会网络崩坏的缩影,每扇紧闭的门扉都是战争对伦理纽带的撕裂;其三,三子“偷饼—悔过”的行为闭环,映射出饥饿对道德准则的解构力量。这些日常叙事元素并非简单的生活再现,而是经过精心编码的历史符号——筛面的沙沙声是饥饿的伴奏,寻饼的脚步丈量着民生的焦灼,偷食的愧疚折射出文明秩序的崩塌。
集体记忆的共同体建构:
民间伦理的现代转化
剧作通过三代女性视角的辗转,以母女(子)们的情感交流完成集体记忆的伦理重构。兰蕙母亲临别前“想家时你就吃口饼”的嘱托,将个体记忆锚定于乡土认同,以本善信念缓释战时炎凉;大嫂在日军炮火中寻找面饼的执念,升华为对家园精神的捍卫;而兰蕙最终将饼交给革命群众的抉择,不仅是在延续乡土中国互帮互助的共同体意识,更是民间伦理逐渐组合并向革命意识自觉的靠拢。这种记忆的代际传递,构建起“个人—家庭—民族”的意义链条,该链条以几组母女(子)间的柔软关系为承载点,刻画出最朴实的戏曲乐声。
剧中“桑植似海,谷堆如巅”的集体愿景,展现了民间记忆的政治转化潜能。当兰蕙高唱“盐阜儿女齐奋起”时,面饼从物质载体转化为精神图腾,民间互助传统被赋予抗战动员的现代功能。这种将乡土伦理与革命话语融合的叙事策略,既延续了淮剧“家国同构”的美学传统,又实现了对红色记忆的创造性书写。
戏剧美学的在地性探索:
方言、仪式与空间重构
在舞台呈现上,该剧通过方言俚语、民俗仪式与空间符号的精心设计,强化记忆书写的在地性特征。地方剧种原滋原味的方言不仅增强地域真实性,更通过“大嫂”“小弟弟”等来自宗族关系的称谓的语义嬗变成革命军民关系,折射出战时人际关系的微妙变化。剧中反复出现的“说饼”动作,将在丰收后做饼以期盼温饱的传统民俗转化为对和平的集体诉求,使历史记忆获得仪式化的当代在场。
舞台空间的解构与重组同样具有象征意味。类似《等待戈多》一样荒芜的舞台场景与布局象征战乱对家庭秩序的破坏,而一块饼在言词中分合则隐喻历史洪流中个体的命运悲欢。当面饼在军民手中传递形成环形人物关系图时,类似圆形的人物站位图被赋予“记忆循环”的新语义,暗示战争创伤在集体记忆中的永恒铭刻。
抗战胜利80周年以来,其间的文档记载详尽充备,而艺术的视角则能将现代人的情感投注到对历史的理解中,并在舞台上反哺观众的方式形成回环,纪念这份来之不易的和平。《一块蓬面饼》通过记忆载体的艺术重构,完成了对战争历史的民间阐释。它既是一部关于饥饿与尊严的生存史诗,更是一部民间伦理对抗战争暴力的精神档案。剧中“面饼”的多重象征意义,恰如一面棱镜,折射出战争年代普通民众在绝境中坚守的人性光芒。稍显不足的是,体量与细节间的矛盾,乡土原貌与革命记忆并未能得到完全展现。然而这种将个体记忆升华为集体史诗的创作实践,为红色题材的戏曲创新提供了重要启示:唯有扎根民间文化土壤,历史叙事才能真正获得穿透时空的情感力量。
(作者系盐城市建湖县文联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