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桃源的新图式
—— 观“山河万象——薛亮中国画作品”有感
王成国
东晋隐士陶渊明曾作《桃花源记》,文章以优美的笔调虚构了时人所向往的隐居胜地。对于身处南北朝时期的文人墨客而言,桃源既是他们躲避战乱的隐居之所,更是心灵的家园,它代表着人们对安宁和乐、自由富足的追寻和向往。作为一种艺术意象,桃源也在不断召唤着古往今来的艺术家对其进行改写和重塑。但历史上那些身处和平盛世的艺术家重绘桃源却并非都是为了纾解现实的困顿,而是因为在历代文人的演绎和重绘中,桃源已然成为了古代绘画中的重要母题和意象,重绘桃源也成为文人雅士们追慕古人,标榜自己画学正统的方式并以此来与先贤对话。
尽管艺术家薛亮并未以桃源命名自己的作品,但品读他的山水画就能发现,他笔下的山川自然、屋舍田园之景大都如桃源仙境般远离尘世、虚幻缥缈,薛亮本人也直言“我做画的画面不是我看到的,是我想到的,准确地说叫做游目骋怀。”通过他为作品题写的题目就能看到,他或者畅游在古诗词的诗意之境中,如《快雪时晴》《王蒙诗意图》《春江花月》,或者翱翔在自己的梦境之中,如《梦想家园》《挥毫又写梦中山》《梦之塬》《梦家园》。尽管薛亮笔下的山水世界并非现实中的真山真水,但这些如世外桃源般的仙境却又总能带给观者以一种似曾相识之感,用熟悉的陌生感来形容观看其画作的感受恐怕最为真切。
对于熟悉中国画的朋友来说,薛亮的作品粗看像极了运用西方形式构成理念改造的中国,似乎没有中国传统绘画的意味。但细细品读他的作品就会发现,他在描绘崇山峻岭或秀丽旖旎的山水时所使用的笔法均来自于传统山水画中的斧劈皴、披麻皴、解索皴等皴法,亦有来自十八描中的描法,几乎无一笔无出处,可见他对传统中国画笔墨语言之精熟。虽然他用笔属于工细严整一路,但这些看似纤细的线条却又劲挺坚实不失写意的趣味。
书画同源或援书入画一直以来都是中国画中老生常谈的问题,从书法中参悟用笔之妙也被认为是进入中国画堂奥的门径。但薛亮并不满足于从书法中仅仅汲取笔墨的功夫,而是更进一步深入到对汉字结构、书法布局和章法的研究中,他也从中悟得了山水画的布局之道。我们可以看到,他在画中参照书法的结字和章法对山体的内在结构和各个不同的山形之间的位置关系进行了重构,是为创举。
由于传统文人画历来都推崇水墨,因此被视为匠人之作的青绿多受贬抑,这也导致近代以降的山水画家鲜少在色彩上用力。但薛亮却有自己的想法,他在画中大量使用花青、藤黄、赭石等颜色。与此同时,他并不局限于传统中国画所使用的颜料,只要适合于画面氛围的营造,水粉、水彩、丙烯等也无所不用,这使得他作品中的画面更为鲜活生动且富有生气。他在色彩的运用上早已摸索出一套自己的独门秘籍,不仅重视色彩关系的组合,也十分注重对不同色彩的调和,这也赋予了他笔下的山水画以令人惊异的色彩。他说“我把映照自然的各种镜子打碎,然后按照我想要的情绪,把它们重新拼成另外一面镜子”,这里映照自然的各种镜子便是中国艺术史上各名家巨匠所惯用的笔墨和色彩技法。可以说,薛亮是以一种辩证的心态来对待传统,因此他的作品既具备了传统文人的笔墨功夫,又在结构和色彩上有所突破。
薛亮所追寻的桃源固然有想象的成分,但并非全然来自于想象。除从传统中参悟笔法和结体之妙外,薛亮还从自然风景中感悟造化之美。他曾花费七年时间走遍名山大川,除了梦境和诗意的想象,他的作品中还有贵州梯田、长江万里、太行秋红。但通过画作就能看到,他并非对所见之景做一番忠实的记录或描绘,积累创作素材不是他游历的主要目的。他在饱游饫看、悟对神通的过程中更多是为了疏瀹五脏、澡雪精神,他说“我是先培养自己的情绪,先有情绪,然后调动自己记忆库中的自然界的物象,化情为景,变想象为幻境,把平生所见到的最美的景物整合起来,并不是具体的一时一地一景的描写,而是把心中美好的东西提升到一定的高度”。可见,饱览名山大川是为了陶冶性灵,酝酿感情,情动而能辞发。
从农耕文明中孕育出的中华传统文化历来都充溢着对田园风光和山水自然的礼赞,中国自改革开放以来的高速城市化进程,让亿万在田园中劳作的农民得以进入到现代化的城市,桃源似乎成为了久在城市樊笼里的现代人复得返自然的一种想象。而重返自然的游历则是激发当代人想象桃源的情感动因,不过囿于艺术的技术门槛,身为普通人的我们往往无法通过艺术的创作将这一想象具象化。而沉潜于艺术多年的薛亮则能化情为景,将之形诸笔端。但薛亮画中这些如真似幻、亦真亦幻的山水景观却有着诸多的不合理处,如位于悬崖瀑布之上的屋舍人家,群山之巅的良田美池,对此,评论家马鸿增给出了这样的解释“这种似真似幻、理想化、情感化的心象山水,虽然不合实景,不合常理,但却合乎常情”,只肖再看看他在画中惯常使用的几方闲章“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异想天开”“冥思所见”便能理解,薛亮所绘并非可居可游的桃源,而是现代人心中对桃源的执念之情和想象。
对于自诩为“杂食主义者”的薛亮来说,只从传统的笔墨技巧、书法结构中汲取养分显然已无法满足他在艺术上的雄心壮志。他一度深入到西方艺术的世界中,以更为开阔的视野广收博取,从西方绘画中吸收了形式构成的因素。画面中那些近似于三角形、矩形、楔形的山形,近似于椭圆、圆形的云水之形都展现出他对形式因素的深刻理解。经过反复地琢磨和试验,打碎又重构,他将这些几何形状巧妙地糅合进了山形水貌、云海雾气中,这使得他笔下的山川更为坚实而富有立体感,也赋予其作品以较强的装饰性和构成美。
如果说哺育薛亮的是中华传统文化中的笔墨精神和对祖国大好河山的喜爱之情,那么对西方形式构成的吸收则为他笔下的山水注入了新的养分。这也让他笔下的山川自然呈现出与传统桃源山水截然不同的审美形态,传统桃源山水以悠然自得的秀美居多,而薛亮笔下煌煌大气的纪念碑式山形,五彩斑斓的琼林玉树望之颇有庙堂之风,尽显巍峨耸峙的壮美。对于正走在民族复兴之路上的现代中国人来说,建设绿水青山的宏愿既是由农耕文明在自然山水中所孕育出的性格底色所决定的,同时也是在重构大家心中的桃源盛景,薛亮笔下崇高而壮美的山水世界无疑顺势应时地响应了这一号召。
尽管薛亮的作品多以“梦”为题,或反复出现对“梦境”的描绘,但与其说他所绘的是梦里桃源,毋宁说他是心有桃源,因为在中国传统的文人心中,几乎每个人都怀揣着一个桃源仙境的梦想。中华文化这条河流在数千年的奔腾中始终保持着本色,同时还接纳和吸收了外来的养分,作为深受中华传统文化滋养的薛亮,他所构建的现代桃源的新图式中交织着传统和现代、中国和西方、水墨和色彩、工笔和写意、现实和梦境等多种因素。对于身处于高楼林立的现代化城市同时怀揣着绿水青山之梦的当代中国人来说,很难不被这样的画作所感染。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