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亭长小武》的历史书写

文 | 黄强

史学家叙述历史，会有文学的笔法，一部卷帙浩大的史书也是文学长卷。《鸿门宴》不仅仅是一次宴席的体验，更是智谋的运用。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樊哙带剑拥盾闯入宴会军门。“交戟之卫士欲止不内。樊哙侧其盾以撞，卫士仆地。哙遂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视项王，头发上指，目眦尽裂。”太史公笔下的樊哙行为，是史实，显然也有文学笔法，“瞋目”“发指”“目眦”，表明樊哙态度，以及形势的危急，少不了文学的渲染。读《鸿门宴》《将相和》《赵氏孤儿》何尝不是读小说的精彩章节？

小说家创作小说，也有用历史眼光来审视内容，铺成故事，设计情节，塑造人物，一部优秀的小说往往可以印证历史，反映广阔的社会背景。《三国演义》是演义体小说，何尝不能当历史来读？向《三国演义》学计谋，蜀汉东吴联盟，火烧赤壁，大破曹操80万大军；向《三国演义》学用人，刘备三顾茅庐，诸葛亮隆中对，纵谈天下形势；向《三国演义》学遇危急情况，波澜不惊，诸葛亮空城计，呵退司马懿大军。精彩小说可以当历史来读，从中汲取经验，避免陷阱。

文史不分家，中国文学与历史有相融、相通的接口，文史互证，文史交融，这也是一部优秀史书，优秀小说的特点。但是做到这点，并非易事。语文课本中，选入的都是《左传》《战国策》《史记》《汉书》《资治通鉴》这样的著名史书，《智取生辰纲》《范进中举》《刘姥姥进大观园》《伤逝》《又多收了三五斗》等文学名篇。

《亭长小武》是史杰鹏创作的一部反映汉代一个底层小官吏小武官场逆袭的小说，故事内容，介于史实与虚构之间。作者是史学博士，谙熟汉代律令，塑造了一个社会基层出身的亭长，却熟悉汉代律令，有勇有谋，临危不乱。用《汉书》和已出土汉简讲述汉武帝末年的政局和朝臣，讲述巫蛊大案背后的血腥和恐怖，讲述汉代官场的社会以及百姓生活，小人物的奋进人生，由此探究西汉的历史，展示汉代社会的广阔生活。

小武来自基层，出身卑微，但是他好学上进，研读律令，可以说是基层官场中熟悉并善于利用法律条款的聪明人。他善于观察与思考，不拘一格的做事风格，让他在危急中发现化解的方法，逢凶化吉，一步步前进，一步步逆袭。

强盗朱世安来豫章郡劫掠都尉高府君、都尉丞公孙君，郡县官吏都不知强盗的身份，劫掠目的何在？小武观察发现弓箭头尺寸长度，不是普通箭头，进而推测强盗并非普通百姓，而是边疆防御匈奴的军士。军士打劫，显然不为钱财，而有政治目的。在强盗人数众多，郡县衙门人员不足，不是强盗对手的情况下，小武艺高胆大，竟然伪造皇帝诏书，调来驻扎在附近的军队，一举拿下强盗团伙。危急中可能灭亡，也可能绝处逢生，化险为夷。

亭长小武就是这样一个人物，一个善学习，懂变通，化危急，抓机遇，向前冲，得转机。他从位卑的亭长起步，实践出真知，实战出才干，逐步脱颖而出，竟然坐上了京兆尹的职位（相当于首都市长），成了广陵王的女婿。基层小人物小武何以能逆袭？说明学习很重要，把握机会很重要，机会只给那些做好了准备的人。如果小武躺平，整天梦想天上掉馅饼，哪里有可能把握稍纵即逝的机会？

《亭长小武》情节跌宕起伏，智斗强盗一场殊死搏斗，就彰显了小吏沈武的见识与才干，临危不惧，足智多谋，一面调兵遣将，一面运用军功条例，激励士卒以一当十，奋勇杀敌，仅半个时辰，就击退盗贼，化险为夷。人物命运诡谲多变，从亭长到县廷掌管盗贼部门的贼曹，又升迁为一方的百姓的父母官豫章太守，最后成为位高权重的京兆尹，其人生道路颇具传奇色彩。为了复仇，小武参与了卫太子的谋反，并诛戮奸臣江充。但卫太子的谋反终究被武帝镇压，小武自知无法存活于世，自杀于爱妻刘丽都的墓中，其结局令人扼腕叹息。读这样的小说，情绪随着情节发展而波动，为人物逆袭而高兴，为精彩案件而鼓掌，却又为其悲剧命运而感伤。

这是部小说，却又是用历史书写的汉代历史，尽管选择面是基层小人物，情节发展则是汉代的社会现实，市井生活与官场斗争的写照。我们不了解的很多秦汉时期的法律制度，官吏制度，在小说叙事中得以展现。小武做亭长，家人并不很赞成，除了辛苦，俸禄低，家境不丰厚也是原因之一。秦汉律令规定，要做官，先要上报家产，达到四万钱才有资格。每年八月都重新上报一次，一旦减少到四万以下，就自动免职。“没有足够的钱供他去长安进官做郎官，做郎官没有薪俸，什么都要自己花钱，但郎官经常能见到皇帝，机会更多”。这是文学描述，却又是历史书写。汉朝开国皇帝刘邦低微的亭长出身，他去樊哙店铺吃狗肉，常常赊账，不是他存心耍赖，确实口袋空空。

对于秦汉历史的讲解，《亭长小武》并非说教式阐释，而是寓于情节展示，自然呈现。县城被强盗围攻，县衙衙役、捕快区区几十人，哪里是百十号的悍匪的对手。尽管附近洪崖里篁竹营，但是调动兵甲并非小事，不仅需要太守符节、印绶，还需要天子诏令。如果没有皇帝诏令，太守也不能私自发兵。《军律》规定，擅自发郡兵者，本人腰斩，父母妻子同产无长少皆弃市，亲属髡钳为奴。战斗在即，危急时刻，当事人揣摩军律，思考对策，这样的叙述就自然呈现，读者也就接受了知识传播。

秦汉距离我们今天遥远，人物、事件、制度、术语都会有陌生感。用文学来说历史，形象可观。历史书写的《亭长小武》，将秦汉尤其汉代的劳役制度，律令制度，军功制度贯穿在小说之中，用生动的语言，具体的事件，来说道阐释。跟随故事走，陌生的专门事，专业词也就熟悉起来，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如切责（严厉斥责）、爰书（司法文书）、剽劫（抢劫）、隶臣（刑徒名称）、具监狱（审理结束，具文呈报上级机关）、贼杀（谋杀）、鬼薪（服三年劳役的刑徒）、世世复（世代免除赋役）、试守（暂时聘用）、负殿（考核排名垫底）、行丞事（暂时代理）、卧治（躺着治理）等。

读《亭长小武》，是读小说，也是在学历史，学秦汉史。历史让我们思考，怎样走好人生路。

作者简介

黄强，字不息。江苏开放大学艺术学院特聘教授，江苏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