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由南京市杂技团有限公司创作演出的大型原创主题杂技剧《大桥》再次为观众和杂技人带来了温暖、激情和震撼。
《大桥》全剧主体为七幕,再加上序幕和尾声,共有九部分组成。全景式、历史性、史诗化地再现了从1956年的勘查筹建,到1968年南京长江大桥的建成通车,这12年间南京长江大桥筚路蓝缕的艰难建设历程。这部剧承载了那个年代特有的激情与信仰,壮志与豪情,具有高屋建瓴和气派非凡的大气象。塑造了以卫荣光、乔依依、马一渡、秦工程师等人为代表的或粗犷豪迈,或温柔细腻,或热情风趣,或聪慧灵巧的大桥建设者形象。
题材意识是中国当代文学特有的现象,新中国成立之后,我国的现实主义文学主要分为工业题材、农业题材和革命历史题材三种潮流。工业题材主要指的是“反映工业战线,表现工业生活的作品。”这种题材由文学逐渐延伸至戏剧和影视创作领域。作为杂技舞台上难得一见的一部为南京长江大桥建设立传、为大桥建设者们立心的杂技剧,《大桥》毋庸置疑属于典型的工业题材杂技剧。工业题材的指示姿态,其实是暗含了一种创作方法,即带有高度的社会属性和政治使命的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一百周年倾情钜献”也充分说明了这一点。《大桥》在题材方面的创新也让我再次思考了对于杂技剧而言非常重要的问题,即什么样的题材可以用杂技剧的手段来表现?怎样表现这样的题材?
近年来,在杂技剧的创新发展过程中,虽然《渡江侦察记》《战上海》等杂技剧的成功大大拓宽了杂技剧所表现的题材领域,但事实上,与戏剧、舞剧等姊妹艺术相比,适合杂技剧表现的题材仍然有限,除神话、传说、童话之外,革命历史题材成为现实主义杂技剧最常见的题材。为何杂技剧会受到题材的限制呢?《杂技美学》一书中说道“杂技美的本质,是一种以直观形象展现人对自然、对世界万物的征服与控制;表现人的智慧、意志、勇敢和全面发展的生命力;是体现人能驾驭一切、控制一切、征服一切的无限权威的艺术。”神话、传说、童话这类非现实题材天马行空的无限想象和异于人类的行为状态与杂技的肢体语言挑战极限、超凡脱俗的表现力有效衔接,是杂技最擅长表现的题材。然而,对大多数普通人而言,“对自然、对世界万物的征服与控制”并非常态,在一地鸡毛似的琐碎生活中感悟庸常生活的真谛才是日常生活的状态,这是文学、戏剧表达的强项,却排除于杂技美学的范畴之外,是杂技艺术形式难以触及的。而近年杂技剧创作中的流行趋势——革命历史题材剧作,虽然内容各异,但主题基本一致,都是把那些看似不可能之事变为可能,把驾驭一切、控制一切、征服一切当作主要表现内容,就此意义上来说,革命历史题材所讲述的内容契合于杂技美学的精神内涵,皆具有惊心动魄之美,这也是这类型杂技剧能够成功的前提因素。
《大桥》这样的工业题材杂技剧之所以成立,是由于它先天具有对于科技、智慧、理想、奋斗以及成功等因素的向往与呼唤,在创作美学上是一种对于理想美的追求,人类在征服自然、挣脱自然束缚、奔向自由的渴望中,洋溢着阳刚、向上、积极、青春和充满力量感的美学追求。这种美学上的追求,恰恰也符合于杂技美学的表现范畴,完美而毫无裂隙。正如中国杂协主席边发吉所言:“《大桥》延伸了杂技的触角。”
如果说怎样选取适合的题材创作杂技剧是一部优秀的杂技剧所具备的前提条件的话,那么,更重要的则是,如何表达这样的题材?
清朝戏剧家李渔在剧论《闲情偶寄》中,总结古典戏曲作品要“立主脑、脱窠臼、密针线、减头绪、戒荒唐、审虚实”,我认为,一部成功的杂技剧尤其应该如此。众所周知,杂技剧难以表现众多的人物和复杂的情节,这是杂技剧的弱点。杂技剧必须做到人物集中、情节简明、场景连贯、故事完整,绝不能让观众在观看时猜哑谜,而应该力求达到“一看就懂,百看不厌”。《大桥》的舞台叙述结构经过非常仔细的研究——乃至计算,一定非常仔细地像做数学题一样,不断地将叙述的线头打断、组接;再打断、再组接。一定是经过多少次实验之后删繁就简,这部剧作没有工业题材文学、影视作品中常常出现的正反形象的对立,甚至连一个落后、保守的工人形象也没有,创作者将所有的笔墨集中于建桥中不断地遇到困难、解决困难,攻坚克难、战胜自然的过程中,完成了既简约流畅、又带有强大情感动力的结构,设计了两条叙述主线:一条是符合历史真实的情节线:为了建设我国第一座自行设计的双层式公路、铁路两用特大型桥梁,全国各地的建设者们日夜兼程来到南京,心怀梦想、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在建设大桥的过程中,建设者们不但面临江面水流湍急,深水焊接难以完成等诸多困难,还经历了雨汛洪水冲击下桥墩悬浮沉井的锚绳先后崩断,大桥面临沉井倾覆、桥址报废的危险等许多惊心动魄的时刻。最终,建桥工人冒着生命危险,一次又一次舍生取义、攻坚克难,使得每次遇险都能转危为安,大桥建设任务得以胜利完成;另一条是虚拟设置的人物感情线:大桥建设者“我的父亲”卫荣光和“母亲”乔依依相识于建桥初始,相爱于卫荣光突破身体极限完成深水焊接任务之后、相知于乔依依在保护沉井架中英勇负伤,大桥的钢筋水泥见证了他们真挚的爱情,而他们的爱情也在大桥建设的过程中不断升华。虽然在全剧开始介绍了诸多人物,但这两条线索交叉的中心人物是卫荣光和乔依依,也是他们真正承担了推动剧情发展的关键作用,冒险完成深水焊接任务的是卫荣光,保护沉井架中受伤的是乔依依,爱情中的主角更是他们,其他人物虽有名字,但实际上形象并不鲜明。
杂技剧中杂技技巧是主体,《大桥》的创作运用“斯坦尼体系”来排演,主创团队针对这部剧有的放矢地设计了专门的杂技技巧,演员们花了一年时间有针对性地练习这些技巧,技巧完全是为了剧情服务,而不是跳出剧情去迁就杂技技巧。这一点对于主创团队来说相当不易,首先,编剧导演已经成功创作了《渡江侦察记》《战上海》等革命题材杂技剧,再次打破固有思维模式,超越自己,量身打造工业题材杂技剧,对他们的创新力是极大考验;其次,工业题材在戏剧、舞剧舞台上也不多见,杂技剧创作更是“前无古人”,无前车可资借鉴,无中生有是最难的。但是,从舞台呈现来看,《大桥》中的“剧技结合、技舞共融”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第一幕中的砌砖、爬杆、晃管弹碗、转煎饼(转碟)、变脸,第二幕中的小推车上的倒立技巧、藤条帽、扁担流星、蹬人绳技,第三幕中的集体造型技巧等等,第四幕的秋千,第五幕的滚环、道具上的空中倒立技巧,第六幕的轮椅技巧、肩上芭蕾,第七幕浪木平衡……所有的杂技演员进入角色的规定情景,合乎逻辑地进行舞台行动。同时,演员们的表演细腻到位,节奏控制力强。中国杂协顾问孙力力老师评价:《大桥》中演员的表演能力、舞台表现力和对角色的理解力,与《渡江侦察记》相比,都有了质的飞跃。这其中,最为人所称道的是第三幕攻坚再克难和第五幕舍身救沉井中杂技技巧的巧妙运用。
第三幕攻坚再克难讲述了在新中国初期,要在长江上建造体量如此巨大的桥,难度可想而知,为了改良潜水装置,从而适应深潜要求,完成水下焊接任务,建设者们夜以继日,攻坚克难,在工人、技术员、工程师们的共同努力下,成功实现了深水技术工程零的突破,研究出了新型水面吸氧减压法。卫荣光积极请战,突破身体极限,出色地完成了深潜焊接任务。在舞台前景设计图纸时,舞台后方背景屏上同时再现出各种各样的图纸,随后,杂技演员开始表演,模仿图纸上的一个个符号,不断变幻出形态各异的杂技集体造型技巧组合,如同活起来的图纸一般,四维空间的建立和物化的杂技技巧注入了生活的实感,整个舞台具有了饱满的张力,形象生动之极。瞬间,舞台背景屏切换到流动中的深水世界,舞台顶部伸下一个软梯,穿着潜水服的卫荣光沿着软梯缓缓爬下,在空中飘浮着,再现角色潜行于长江水中,下潜、停顿,再下潜、再停顿,充分发挥了肢体语言的表情功能,把那种即使痛苦不堪,也要义无反顾地奋勇向前的英雄气概表现得淋漓尽致。
第五幕舍身救沉井讲述了30年一遇的特大洪峰提前来到南京水域,大桥的5号沉井随时都有可能被洪峰冲毁,为了稳住剧烈摇摆的桥墩,保护大桥,抢险突击队冒着大暴雨向江中挺进。乔依依、卫荣光带领众人冒着生命危险在沉井架上抢险排查,突然,拉锚钢索绷断,乔依依被重重砸倒,身负重伤。这一幕中,空中拉开一个巨型的6层框架道具作为沉井,演员们在不断摇摆、变化的沉井道具上表演空中技巧。这个道具似曾相识,《渡江侦察记》中渡江时船上舞动的帆的道具与此非常相似,而演员们所使用的杂技技巧也大同小异。这就是杂技的魅力,很多肢体语言和本体技巧相类似,但是道具变化、情境不同,杂技语汇所表达的意义又有天壤之别,杂技语汇的丰富性带来的是杂技剧编创的多种可能性。此外还有杂技“滚环”的运用,在《大桥》中是风雨飘摇中的橡皮筏,而在《战上海》中则是男女主人公美好爱情的象征。有研究者言,“舞剧是一切戏剧形式中最富有浪漫主义色彩的。”在我看来,杂技剧才是一切戏剧形式最富有浪漫主义色彩的。杂技剧想象天马行空,对生活素材进行分解和重新组合,但是它的想象却非毫无界限,而是货真价实的落地,现实主义精神与浪漫主义情怀恰到好处的融合,即每个技巧的展示都令观众对剧情一目了然,并且进一步深化了剧作的主题。
《大桥》这部剧带给我们一个启示和新的方向,即工业题材杂技剧创作的可能性,即使只有这一点,也完全可以奠定它在杂技剧发展中的开拓性的价值和意义。进一步而言,有《大桥》的珠玉在前,循着它的足迹,石油工人、钢铁工人等等多种题材,完全可以呈现在杂技剧的舞台上。当然,我们更期待杂技剧能够拓展到更广泛的题材中去。
不可否认,《大桥》也并非没有瑕疵,有些场景衔接稍显生硬;深水焊接桥段水底飘浮技巧单一、时间拖沓;结尾部分桥板合拢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也应该是全剧的最高潮,但是期待中的缜密精妙、充溢着强大力量而感人至深的杂技技巧却没有呈现出来;尾声部分杂技技巧也与剧情并不十分契合。但瑕不掩瑜,建造南京长江大桥用了十二年的时间,它需要耐心,需要毅力、需要时间,还需要建造者们精益求精、分毫不差的钩深极奥,抵达真理。而艺术化地再现建造全过程与建造这件事的本身非常相似,除了需要耐心、需要经验、需要时间,也需要艺术家们天才般的艺术想象和创造。这样看来,一年多的时间就太短了,好在,物理意义的桥梁建造必须一次成功,一块砖、一根木搭错了,则前功尽弃,而艺术创造则可以不厌其烦地无数次地来不断地修改完善,从而走向伟大与不朽,艺术的魅力正在于此。期待一个更加完美的《大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