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为持续推动小剧场戏剧的创作繁荣与实践创新,近年来由中国剧协、江苏省委宣传部、省文旅厅、省文联多次联合主办的全国小剧场戏剧优秀作品展演活动,集中展示了近年来小剧场戏剧的最新创作成果与艺术魅力,受到社会各界广泛关注。作为戏剧创作的重要实践领域,小剧场戏剧以其独特的艺术形式和创作活力,不断突破传统戏剧的框架,在舞台空间、叙事方式和表演形式上呈现出丰富的探索和创新。江苏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特策划小剧场评论专题,邀请专家学者对全国优秀小剧场剧目、我省新创小剧场剧目开展评论,深入探讨小剧场戏剧的发展现状、艺术特点与未来方向,旨在为小剧场戏剧的进一步繁荣提供理论支持和启发,助力这一领域不断焕发新的生机与活力。
戏作三昧
—— 小剧场昆剧《竹林三昧》观后感
文/周晨
2024年12月4日被称为昆剧版“罗生门”的小剧场昆剧《竹林三昧》在南京国民小剧场成功首演。该剧由江苏省苏州昆剧院和苏州市创作中心联合出品,是编剧周琰、导演吕佳团队继《千年一叹》后的又一小剧场昆剧的全新尝试,是一部具有鲜明辨识度和艺术风格的小剧场佳作,为昆剧的现代化探索和类型尝试提供了一个样本,呈现了当下小剧场昆剧的新样态。
中与外:讲好中国故事不一定只讲中国的故事
从世界文学遗产中探索中国审美精神,是小剧场戏曲彰显“小剧场性”的实验路径之一。2007年浙江京昆艺术中心和上海戏剧学院联合出品实验京剧《王者俄狄》,改编自古希腊悲剧家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2500年前的古希腊命运悲剧因中国传统戏曲的搬演而再次震撼了现代人的心灵,京剧的技术形式也获得了更为丰富的美学内涵,至今已经在国内外连演了二百多场,广获好评。2017年上海昆剧团实验昆剧《椅子》改编自荒诞派大师尤金·尤涅斯库的同名舞台剧:无名小岛上,一对九旬夫妻临终前,对着众多空椅子幻想着高朋满座。老夫妻用语言与表演建构的幻想世界,与中国传统戏曲所强调的“舞台假定性”产生共振。该剧对题材和表演程式进行了大胆的创新,将人生的几大乐事如同几支南北曲般镶嵌在表演之中,引发观众对人生的思考。2021年12月14日,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国文联十一大、中国作协十大开幕式上的讲话中强调:“中国人民历来具有深厚的天下情怀,当代中国文艺要把目光投向世界、投向人类。”
小剧场昆剧《竹林三昧》改编自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1921年创作的小说《竹林中》,1923年鲁迅最早将芥川的作品翻译成中文。芥川龙之介(1892—1927),日本昭和时代初期的短篇小说家,被誉为日本现代短篇小说之父。他的短篇小说篇幅很短,取材新颖,情节新奇诡异。文笔冷峻,语言简洁有力,且包含东西方文化思想,融合了传统与现代,其作品深刻探讨了人性、社会与文化等多方面的议题。《竹林中》则发表于1922年,改编自《今昔物语集》中的故事,是根据一个古老的案例改编的短篇小说,讲述了一个发生在竹林中的命案。故事通过不同人物的视角展开,包括一个已故的武士通过一名中介讲述的故事、武士的妻子、一个过路的樵夫,以及被指控为凶手的强盗。这篇小说共有 7 个部分组成,讲述了一件发生在竹林里的悬案。每个人物对事件的叙述都有所不同,展现了真相的复杂性和多面性,以及个体在特定情境下的道德选择。1951年日本导演黑泽明以小说《竹林中》《罗生门》为剧本原型拍摄了电影《罗生门》,获第24届奥斯卡金像奖,后享誉世界。从《罗生门》衍生出的“罗生门效应”一词已经成为一种公认的代名词,延伸至哲学、社会学、人类学等学科,随着影响的逐渐扩大这个代名词甚至出现在欧美等国家的日常话题中,其演变形成的整个过程体现了不同文化乃至文明之间的碰撞、接受与融合。
小剧场昆剧《竹林三昧》站在国际化的视野下,创造性地将“罗生门”的戏剧内核与昆曲的东方美学精神融会贯通,赋予了古典题材以现代意义,自洽圆融,独具特色,呈现出充盈、巨大而又贯穿剧作始终的戏剧张力。《竹林三昧》在注重保留原作精华叙事结构的基础上,对芥川文学作品中诗意表达、哲学韵味和人性思考的全新提炼和现代演绎。编剧剧本改编时融入中国传统佛教观念确立主旨,把原故事的7个人物进行了删减,在有限的空间和时间内,将丰富的主题和昆剧元素的选择与运用有机地结合起来,像是一张精致的织网,环环相扣,紧密交织,形成一个相互贯通又彼此独立、有规划、有布局、具有系统性的表演整体。故事线清晰流畅:强盗、夫、妻三抹魂灵在黄泉道中相遇,互相指责,纠缠不休,求阎罗殿的判官明断是非曲直。判官休假主簿代审,命三人重新演绎事发经过,讲述因何而死的前尘过往。三昧则代表了一种中国化的佛学哲思,用来称“事物的诀要或精义。”竹林三昧就是在《竹林中》的故事里提炼出一种人性中的未解之处。内容的熟悉感和形式的陌生感为观众开启了新的戏剧之门,在经过本土化处理后,原著的思想内涵并没有被削弱,跨文化的小剧场昆剧创作不仅加强了中国与世界的文化交流,更换了一种新视角来诠释中国美学精神。
守与创:值得N刷的昆剧现场
小剧场昆剧要在“守正创新”精神引领下,去探索昆剧在当代发展新的可能性。小剧场昆剧的实验探索,一要了解传统,二要了解现代。如何用现代化的互动手段,演绎最传统的戏曲,表达最先锋的内容,《竹林三昧》主创团队一直致力于探索传统和现代的平衡。编剧给予剧本文化深度,导演负责舞台调度,在“以歌舞演故事”传统的音乐结构中探索新的舞台呈现形式,在充分发挥行当优长的基础上,借鉴了北杂剧一折一人主唱到底的结构,又兼用南北合套进行三个层次讲述的区隔,赋予角色现代解读和创新表达。
净、生、旦为三足鼎立的三位主角,唱北曲,既是讲述者又是当事人和表演者,丑扮演的阎罗殿主簿唱南曲,插科打诨、穿插串联,是事件之外的评价者、旁观者和见证者。剧情和人物性格、人物关系,都是在唱词中呈现的,演员严格遵循着传统行当的表演规范,借助昆剧丰富的舞台程式将人物复杂的内心外化,通过精湛的技艺来展现角色的性格、情感和内心世界,在舞台上大放异彩。主创团队也在不断尝试拓展昆剧的题材表达边界,用新的结构样式、多元的艺术表达来搭建起跨文化交流的桥梁。传统的昆曲表演帷幕拉开,缓急有序、由板鼓乐师率领的锣鼓先于一切进入观众的感官。该剧的开场“三魂魄徘徊黄泉路”借鉴中国最古老的傩戏元素,让带着面具鬼魂挥着宽长水袖游曳飘荡,互为因果环绕,营造出诡异、阴郁、悬疑的氛围。根据传统木雕、泥塑像和昆曲传统戏中的脸谱制作的素胎白色面具将角色满腔感情深埋,表面冷淡枯寂,内里翻覆如海,充满诉说的渴望和绝尘的寂寞。锣鼓点在书生和强盗对决、强盗玷辱新妇等处适时响起,布景以红青黑白蓝饱和度和对比度高的颜色为主,枯树干点缀舞台,灯光以自台口内两侧投射的柱光和追光为主,从表演形式、人物和情感氛围多方维度建构起昆剧舞台,为舞台实践带来了更为丰富和多元的色彩。有观众评论“剧作的先锋设定模式让观众有了常看常新的感觉,需要2刷3刷甚至N刷。”
观与演:看戏人终成戏中人
小剧场是剧目、是文本、是表演,也是人、是情感、是生命。《竹林三昧》对经典作品《竹林中》的重新解读,同时又融入了希区柯克式的悬疑风格,多次反转,剧情设置巧妙,利用许多细节进行铺垫,一环扣一环。一个小时左右的沉浸式观演体验中看到的是包罗万象的众生之门,暗藏着生命存在状态的玄机。
颠覆传统的观剧形式也让观众着迷于对剧情的反复研究,“很多剧情线在同一时间平行上演,观赏它就像是在拼魔方。每场只能拼凑一到两个故事面,体验多遍后才能大致把握全剧,发掘出隐藏深处的真相。”三位当事人对案件的核心叙述十分矛盾。经过他们三人的证言,观众甚至无法知晓本案的凶器和凶手。唐荣饰演的强盗,站在一种“绿林豪杰”的立场上来描述整个案件,基于这个立场,“真相”仿佛伴随着自己的形象高大而生;王鑫饰演的夫,将自己的死披上了一种悲伤的传奇色彩;吕佳饰演的妻,细腻的身段动作、丰富的手势、独特的眼神运用以及优美的唱腔,特别是“花容月貌是奴的错么?引蝶招蜂是奴的错么?我与夫君遭此劫难,真是我的错么?!”的念白把困在封建名节里的挣扎,把自己受害者的身份倾诉得清楚明白,这样的证词无论是不是真相都是一种悲剧,让观众很难不共情。束良饰演的既是阎罗殿里自命不凡、自作聪明的糊涂主簿,通过髯口的运用和声音的塑造成为上司判官。“旁观者清”的主簿刚刚为三人下了“贪、嗔、痴”的批语,下一秒就收到了上司对自己的处罚“区区一个小案子都判不明白,还怎么提拔?收回代掌金印,罚你去奈何桥边,给孟婆熬汤三个月,闭门思过!”“形式”与“意味”融为一体,滑稽、荒诞又深刻犀利,增添了剧作的厚度。
行为诡谲的演员、悬而未决的谜底……马可·奥勒留在《沉思录》中有过一句名言,“我们所听到的不过只是一个观点,而非事实;我们所看到的不过只是一个视角,而非真相。”世界就是如此复杂,看到的、述说的、听闻的以及体验的同一件事却可能拥有千般模样。每个人都只能看见自己想看见的世界,每个人看见的世界也只是自己内心的世界。每个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原则和标准获得答案,但“那不代表那件事的万分之一,却是一览无余的自己”。这世间有多少立场,就有多少真相。发生在剧中的故事让观众产生身处其外而又置身其中的多重沉浸体验,舞台上演员演绎“竹林三昧”,舞台下观众参悟“人生三昧”:人生何尝不是一场游戏,你所遇到的,所见的所闻的,皆是修行,均为道场。
作者简介
周晨,江苏警官学院文学与文化教研室副教授,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