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排《骆驼祥子》对京剧传承的启示

文 | 潘讯

在今天的京剧演出市场中，传统剧目仍然是舞台表演的主体，广大观众乃至青年观众对于名家名剧的追捧热度持续不减。近年来南京京剧演出市场的实况也验证了这一判断。去年3月，由京津两地京剧名家担纲主演的《四郎探母》《大·探·二》等骨子老戏上演于紫金大戏院，最高票价超过500元，却仍然卖出了9成以上票房。其中，20、30岁左右的年轻戏迷占到8成以上，且有近半数年轻观众是自外地来宁看戏。今年11月，一台明星版京剧《群英会·借东风·华容道》亮相第五届紫金京昆艺术群英会，该剧汇集了京剧老生三大流派“南麒北马关外唐”同台献艺，开票当天即售罄，210分钟的演出现场赢得了116次满堂彩，有新闻报道说，“紫金大戏院的屋顶几近被掀翻。”

反观京剧舞台上的现代戏，却是一个颇显“尴尬”的存在。数十年来，京剧界编演了大量现代戏，试图用改变自身题材与形式的“创新”来顺应时代潮流和大众审美，令京剧在新时代重新焕发生命活力，但事实却与人们的期待相去甚远——能够成为时代“新经典”的新编剧目屈指可数。剧目孵化培育的成功率极低，推向市场演出也大多遭遇冷清，与传统戏的大受追捧形成反差。但是，江苏省京剧院于26年前创排的现代戏《骆驼祥子》却是少数特例。这是京剧舞台上为数不多的能够保留下来的现代戏之一， 20多年后复排复演仍然给人清新洋溢之感。

京剧《骆驼祥子》为什么能够成功？20余年来已经积累了不少评论、研究成果。立足今天的戏剧创作实践回眸再看，有两个因素值得重提。其一，尊重经典。其二，紧贴本体。对于第一个原因，在20多年前《骆驼祥子》惊艳问世之初，就有不少评论给予了“贴近原著精神”的褒奖。编剧钟文农在创作手记中也一再说明，他在改编中“紧紧追随老舍先生的思路，沿着祥子的人生轨迹，体味、理解原著主要想表达的精髓。”这里不再赘述。其实，京剧《骆驼祥子》的成功，还在于它不仅是紧贴着老舍先生的原著来写，更是紧贴着京剧艺术的本体来写；它不仅改编了一部小说经典，更是以京剧的方式改编了一部长篇小说。在编演中，《骆驼祥子》抓住了京剧艺术本体中两个至关重要的因素，一是音乐唱腔，二是身段表演。

一部戏能否立足舞台，观众首先关注的是有没有耐听可品的核心唱段。这本是京剧现代戏的弱点，但是，《骆驼祥子》做到了。作为一部无场次京剧，在络绎不断的场景变换中，该剧创造了不少声情并茂、有滋有味的重点唱段。尤其是为主角祥子设计的一系列唱腔唱段，伴随着他跌宕起伏的人生境遇而盘旋缭绕，的确起到了人物塑造画龙点睛的效果。祥子亮相那一段“三年苦熬车一辆”的【西皮】唱段，板式由导板转回龙再转原板，又以流水收煞，如一股清泉从山涧奔腾而下，轻快流畅而又意气洋洋。此刻的祥子满心喜悦，对未来的生活充满期待。当祥子辛苦积攒的积蓄被抢，买车的希望再次破灭后，风雪之夜，剧中又有一段【二黄中三眼】的唱段，“寒冬腊月北风冽，冰凉世界漫天雪”，如泣如诉，悲愤满怀，一个曾经对生活充满热望的祥子已渐渐走向颓唐空虚。虎妞难产而死，让祥子经历了撕心裂肺的疼痛，也让他对虎妞的爱在顷刻间迸发出来，一段【反二黄】唱腔“妻和儿带走我活命指望，顷刻间生死别透心冰凉”，唱得痛彻而绝望，祥子的精神世界已经走到了坍塌的边缘。当得知小福子自尽身亡的消息，残酷的生活压垮了祥子内心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此时的他犹如风雪夜对天质问的祥林嫂一样飘飘荡荡，不知身在何处，他以【反二黄慢板】唱出“心被掏，魂离窍，空余躯壳人海飘”，预示着祥子悲苦无告的人生即将落幕。对于另一主要人物虎妞，剧中也有不少给人印象深刻的唱段，用以展现这个人物复杂多元的心理层次和精神侧面。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饰演虎妞的新一代演员高飞，她传承了黄孝慈的表演精髓，又融入了个人的体验与理解。她一出场即有先声夺人之感，大步流星、泼辣爽落。但是，几段重点唱段经过高飞的演绎，却又尽显虎妞粗中有细、柔情婉转的一面。在祥子对她诉说了新车被劫的遭遇后，她是“又疼又怜又心酸”，一段【南梆子】“祥子他把丢车事细讲一遍”，唱得婉转细腻，满含柔情。婚后祥子要继续拉车，虎妞阻拦，当祥子一阵怒火后，虎妞爱的柔情再度蔓延上来，她唱道“他那里怒气冲冲翻了脸，虎妞我心中盘算绕了个弯”，同样唱得柔情细腻，婉转动人。高飞通过对这些核心唱段的精心雕琢，更多凸显出虎妞的真情炽爱，她爱得惊天动地，她的爱火爆、炽烈甚至扭曲；她又爱得感天动地，最终为这份爱失去了自己生命。

京剧是程式化的艺术，作为现代戏当然不能完全承袭传统的表演程式，而要在糅合传统程式与现代生活的基础上，创造新的舞台动作和身段表演。剧中数段“洋车舞”是京剧现代戏中不可多得的精彩段落。这些身段扎根于传统，又以新的样式呈现于舞台，在当年就被誉为“创造了新的程式、新的境界。”首创祥子形象的陈霖苍工架子花脸，他将端带、踢腿、跨腿、蹉步、弓步乃至朝天蹬等传统程式，不露痕迹地转化为一个洋车夫的舞台动作，赋予了充沛的生活气息和崭新的情感蕴含。新一代祥子黄金朝师承陈霖苍，颇得乃师的表演神韵。作为全剧一贯到底的核心人物，祥子经历了“买车丢车、丢车买车”三起三落的严峻拷打。表演的难度是要将人物蜕变的层次感揭示出来，除了形象设计与舞台动作的变化，更重要的是展现人物精神的变化。黄金朝对人物的把握细腻考究，表演层次清晰分明。他擅用“洋车舞”这一独创的人车一体的表演形态，并深刻领会了这一表演形态。在京剧舞台上，洋车不再是普通的道具，而是祥子生活境遇与精神世界的化身；洋车不仅成为祥子跌宕命运的见证，更成为舞台“意义”元素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贯穿全剧的几段“洋车舞”，或轻快欣喜，或沉滞凝重，或颓败无力。人亦车矣，车亦人矣。人与车合为一体，又互相照映。在最后一段风雪之夜，祥子拖沓着步子拉着车缓缓上场，人的神采不见了，车的光彩也不见了。一个精明亮眼、不同流俗的祥子，变成了一个落拓潦倒、泯然众人的祥子，黄金朝刻画得形神兼备、入木三分。至于最为人称道的重场戏“醉酒”，更是成为京剧现代戏的经典镜头。这段“醉酒”在电影、话剧等版本中都有浓墨重彩的呈现，但是论美感与张力，京剧无疑都是出类拔萃的。在极具雕塑感的动作设计中，配合着一段蕴含丰富心灵戏的慢板对唱，使这段表演的内涵与外形都显得十分饱满。演好“醉酒”的关键在于舞台动作的分寸感，而分寸感的拿捏必须贴近人物心灵和性格的尺度。两位主演在这段对手戏中采取了写实与写意相结合的方式，将虎妞的引与逗、祥子的推与就，将虎妞的炽爱、沉迷与心机，祥子的老实、憨厚与迷失，富有层次地一一展现出来，创造了一种鲜明别致的舞台美感。

但是，现代戏提供了与传统戏不同的欣赏标准。对于现代戏，尤其是改编自文学经典的现代戏，观众固然要评鉴剧中的音乐唱腔、身段表演，同时也会始终盘旋着戏剧与小说的对照鉴赏。尤其是对于祥子这样一个典型人物，人们始终会在剧场内外思索探寻人物的时代意义。20多年前，江苏省京剧院改编创作《骆驼祥子》的时候，主创团队无论对祥子还是虎妞都寄寓了更多的同情，对于虎妞形象的改塑上文已有述及。他们尤其不忍祥子的沉沦、堕落，而突显出他清白、憨厚的性格底色。穿插于剧中他与小福子无果的爱情片段，更赋予了这个不幸者的人性自觉之光。文学经典的价值，在于构建了一个开放的格局，任何时代的读者都能够从中读到新意。文学史家许子东曾经这样讲述自己三次读《骆驼祥子》的不同感受：第一次读到的是一个正直老实的车夫在社会压迫下走投无路，第二次从小说中读到了老舍人生经历和世界观的转变，第三次则从小说中读出了自我，“写祥子就是写我”。由文学经典改编而成的京剧现代戏，同样具备着自己的文学品格和阐释空间，经过二度创作的改编作品同样应该有跻身戏剧经典的雄心。因此，今天的创演团队应该立足时代，对剧本尤其是对祥子这样一个典型人物及其人生悲歌作出新的解读和塑造。让祥子永远活在京剧舞台上，活在当代观众的心里。

京剧被誉为“国剧”，在200余年的发展历程中，积累了大量千锤百炼的传统剧目；半个多世纪以来，也积累了为数不少的新编历史剧和现代戏。剧目的积累与艺术的传承也如顾颉刚先生所揭示的中华古史形成规律一样，是所谓“层累的造成”。因此，推动传统剧目、保留剧目演出水平的稳步提升和常演常新，始终应该成为京剧艺术保护传承的重点。江苏省京剧院复排《骆驼祥子》的意义，不仅在于让一部问世于20多年前的优秀现代戏重现于舞台，更在于以脚踏实地的躬身践行昭示了一条京剧艺术传承发展的致远正道。

作者简介：

潘讯，江苏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江苏省艺术评论学会曲艺专委会主任。

图片：由江苏省京剧院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