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省小剧场戏剧评论人才培训班

【课程综述5】赵建新：与小剧场戏剧相关的五个关键词

【专家简介】赵建新

赵建新，中国戏曲学院教授，《戏曲艺术》编审。研究方向为戏剧史论及批评，出版有《中国现代非主流戏剧研究》《戏剧本体与现代审美》《中国戏曲文物图谱》等著作；发表学术论文六十余篇，各类文艺评论逾百篇。文章曾被《人大复印资料》《新华文摘》多次转载；作品曾获第二届“啄木鸟杯”中国文艺评论年度优秀作品，第三十四届、第三十五届田汉戏剧奖一等奖等奖项。

2024年12月10日下午，由江苏省文联主办、江苏省文艺评论家协会承办的“江苏省小剧场戏剧评论人才培训班”邀请到赵建新老师为学员作题为《与小剧场戏剧相关的五个关键词》的理论授课。授课内容如下。

（理论授课现场 王凌波摄）

戏剧史上一次又一次实验性的创作和演出，推动戏剧艺术从内容到形式的发展变革，完成了一次又一次或大或小的革命。就戏剧与艺术创作和演出的实践而言，每一次实验，可能获得成功，也可能以失败告终。我们不应以成败论英雄：成功者为“革命”，不成功者就是“破坏”。实际情况并非是这样泾渭分明。就戏剧理论而言，如何面对各种各样的实验性的实践，也是一个相当复杂的课题。

无论是实践还是研究理论的人，都应该避免两种极端的态度：第一，实验的成果与自己的理论主张不相符，据此全盘否定这次实验。第二，所谓“实验性”的创作与演出，往往是针对某些传统的形式因素，提出挑战，而对某种新的形式因素进行实验。理论研究者在肯定这些新的形式因素时，为了突出它的价值，而采用“淘汰法”，把那些传统的形式因素通通认定是“过时货”，主张全部丢弃。

结合以上问题以及当下的创作现状、研究现状，我与大家分享的五个关键词是：“变革”“现代”“敞开”“非现实主义”“业余”。首先，这些词不要从简单的社会学意义来理解，要以审美的态度予以客观判断。其次，每个关键词都可以找到一个对应的反义词，“变革与保守”“现代与古典”“敞开与遮蔽”“非现实主义与现实主义”“业余与专业”。这些概念没有褒贬之义。接下来，我结合具体的创作案例跟大家分享。

一、“变革”

“变革”也可以理解为“实验”。1980年代，人们的思想禁区开始突破之后，从《绝对信号》（1982）、《车站》（1983）到《野人》（1984），这批由北京人艺掀起的小剧场革命之作，可以称之为小剧场戏剧的先锋。然而，40多年之后再回看这些作品并不觉得新鲜，意识流、梦境等手法的交叉运用，将人物的主观意识通过具象化的手段通过舞台呈现出来，现在在舞台上已司空见惯，但当年已经足够先锋或实验了。

1994年，云南诗人于坚写了一首诗：《零档案》，这首诗分为档案室、出生史、成长史、恋爱史、日常生活和表格七个部分，表达语言的暴力和社会环境中的异己力量。这首诗当年就被牟森排演成了实验戏剧，在北京电影学院上演时观众只有几个人。此剧很难用“传得开、立得住”的标准去评价。但是，这出戏传达的观念让人新奇，在戏剧界影响非常大。

1896年契诃夫的《海鸥》算不算一个实验戏剧？这出戏首演时遭受冷遇，契诃夫在给出版商的一封信中说他再也不会写戏了。现在回过头看，这个戏其实不是写给那个时代的。时隔几年之后，《海鸥》重新在莫斯科剧院上演时大获全胜。莫斯科艺术剧院后来将一只飞翔的海鸥作为院徽，以此致敬和追忆契科夫。从当时的眼光看，《海鸥》极具实验性，尤其是其中的戏中戏，妮娜的独白尤为符合今天我们对小剧场戏剧的认识。今天的《海鸥》似乎已成“传统”，但放眼当时，其实验和先锋风格十足。

二、“现代”

不管是描写中国人还是外国人，古人还是今人，小剧场戏剧都需要具有现代色彩。

（赵建新老师剧评点评课现场王思侗摄）

2016年，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院根据赵氏孤儿的故事改编创作了话剧《赵氏孤儿》，它在传统的《赵氏孤儿》的基础上加了一场戏，就是这场戏让我思考如何对传统剧目进行现代性的转化。这场戏即程婴完成复仇后如何面对自己的儿子？程婴舍己忘私、一诺千金，这是中国人美好的品德。今天我们重新演这样一个《赵氏孤儿》，程婴直面自己儿子的质问，却无以回答。这是不是也是作为人的一个基本的情感呢？现代剧目会凸显每个个体价值、个体生命的意义。但我们不能苛求古人，而应该用开放的眼光看现代创作，这才是现代的意义和价值。

对古典曲目的改编过程就是不断赋予他们现代性的过程。譬如可以对比《丹青魂》与《六道图》这两部作品。罗周老师写的《六道图》，这部剧无论是题材、立意还是对人物的塑造方法、形式均与当年的《丹青魂》有所区别。闽剧《丹青魂》写两代艺术家——唐代画圣吴道子与民间画家皇甫轸在竞画过程中因名声、地位、见解、擅长不同而引发的一场风波。叙述了一代画坛宗师如何慧眼识人、提携后进、扶植新人。同时也展示画圣从识才、爱才、荐才、到畏才、妒才、害才的心理流程。让现代化观众一睹一千二百多年前的画圣，是怎样的在“天堂”与“地狱”，洁白与罪恶，高尚与卑下的边缘上挣扎，熬煎。以致最后战胜心魔，战胜自我，从地狱步入净土，成为技高德重的名实相符的一代画圣。从结构上看，《丹青魂》是双线结构，第一条是吴道子和皇甫轸，师父和弟子；第二条是张爱儿和皇甫轸，为爱情产生矛盾争端。此外，剧中还有吴道子、皇甫轸与与两个王爷的冲突。

小剧场昆剧《六道图》重构了画圣吴道子创作惊世之作《六道图》的心路历程，对卢罂公、吴道子师徒二人在艺术面前极端到了奇异的心理进行了细腻表现，刻画了成就艺术、追逐艺术巅峰中的人性的灿烂和幽暗、隐忍和凶残，以及种种复杂与深刻，是一部罕见的剖示艺术心理的戏剧作品。可以看到，同一个题材在大剧场和小剧场上的着力点可以不一样。《丹青魂》是双线结构，比较复杂，有十几个角色，人物众多，其戏剧目的不是展现这两个师徒之间的复杂和深刻内心隐蔽，《六道图》则是一个心理剧，重点聚焦吴道子内心的刻画，趋向于主体内在心理隐秘的呈现。相较此前“中正平和”的《丹青魂》，《六道图》明显更具现代气质。

三、“敞开”

敞开的反义词是遮蔽。小剧场戏剧更注重此前题材中的模糊地带和边缘视角和边缘情感。每一个时代的人，受所属的时代、经济、生活方式的影响，有着文化背景、审美原则的局限。当时代、历史、人的观念等发生变化，艺术样式也会发生变化。

在英国人、日本人排演的《赵氏孤儿》，以及当代的越剧、京剧很多剧目中都会有程婴妻子这样的角色，但是在元杂剧中就没有这个角色。为什么这个人物会被遮蔽？为什么那个时代的人就会不顾及程妻这个角色，我们从来没有想到程婴的妻子姓甚名谁，这除了纪君祥特殊的写法外，还主要因为那个时代的女性和孩子基本是依附于男性，没有独立的生命价值。20多年前郑怀兴老师写了一出戏《失子记》，曾给程妻起名叫游玉兰。故事主要写程婴的妻子两次失子的故事。第一次失子是程婴要用自己的儿子代替赵氏孤儿死，游玉兰不忍、不愿也不满，最终经不住程婴的劝说，儿子离自己而去。程婴把赵孤带回并作为自己的养子，游玉兰含辛茹苦将其养大至16岁。有一天庄姬听说自己的儿子没有死，就到深山去找游玉兰要孩子。最后，游玉兰第二次失去自己的儿子。这个故事流传了千年，但我们很少会关注程妻这个人物。今天我们处理这样一个惊心动魄的题材时，大量的剧目中选择让程妻、程婴之子走到前台。这是一个现代和古典的问题，也是一个敞开和遮蔽的问题。今天大量的创作，要把一些被遮蔽的地方打开，要把边缘的视角和模糊地带打开。

四、“现实主义”

现实主义与非现实主义是一组相对的概念。许多主旋律戏剧创作都是现实主义的。现实主义有两个基本特征：第一是强调创作主体保持客观性，在戏剧创作中如实地呈现生活本来面目。第二是题材的当下性。今天小戏剧场戏剧会更多尝试运用非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为舞台实践带来了更为丰富和多元的色彩。每种创作手法都有自己的优长和劣势，很难有过时之说，我们既应该一如既往地坚持现实主义，也应该鼓励尝试各种非现实主义，这是舞台艺术实践的趋势所在，也是对人的内在主体性深入探索的必然要求。

五、“业余”

中国话剧史上曾出现过“爱美戏剧运动”。Amateur源自于西方，中国话剧人仿照西方的Amateur，旨在希望中国戏剧脱离资本的束缚。为此，陈大悲成立了民众戏剧社，一个非营利性质的独立剧团，写了《爱美的戏剧》这本书。 谁是专业，谁是业余？透过中外戏剧史，可以看出，往往是业余的做出探索，引领风气之先的创举。焦菊隐的专业是法国诗歌，黄佐临的专业是英国文学，曹禺在清华学的事西洋文学，洪深在美国学的是陶瓷，丁西林研究的是物理学，中国话剧史上培养杰出演员最多、演出时间最长、演出地域最广的中国旅行剧团的老板唐槐秋学的是航空。民国时期中国业余话剧从业者总是义无反顾地抛弃自己的专业，投身至戏剧行业，做了许多先锋实验和探索，赋予了戏剧创新的精神。他们主要是一些留洋学生，大多数是学习哲学与文学的。他们没有物质烦恼，因此没有将话剧艺术娱乐化。他们看重话剧社会批判，社会启蒙的功能。戏曲面向的却是经济不富裕的普罗大众。它的主要功能是娱乐，不追求启发民智的效果。所以在这一百多年里，话剧的探索性、前瞻性远远走在戏曲的前面。但是近年来戏曲和话剧的情况大有变化。或许是政府对传统艺术扶持的力度加大，或许是我们行内人认为戏曲传统的技艺需要做一些尝试性的改变和突破，小剧场领域中戏曲剧目的数量远多于话剧。业余从业者往往能够创新的原因在于：专业人员注重传授经验，倾向于后顾，业余人员更易于前瞻。

授课结束后，赵老师与学员们就小剧场发展的一些问题展开了热烈的交流与讨论。

（授课老师与学员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