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为持续推动小剧场戏剧的创作繁荣与实践创新,近年来由中国剧协、江苏省委宣传部、省文旅厅、省文联多次联合主办的全国小剧场戏剧优秀作品展演活动,集中展示了近年来小剧场戏剧的最新创作成果与艺术魅力,受到社会各界广泛关注。作为戏剧创作的重要实践领域,小剧场戏剧以其独特的艺术形式和创作活力,不断突破传统戏剧的框架,在舞台空间、叙事方式和表演形式上呈现出丰富的探索和创新。江苏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特策划小剧场评论专题,邀请专家学者对全国优秀小剧场剧目、我省新创小剧场剧目开展评论,深入探讨小剧场戏剧的发展现状、艺术特点与未来方向,旨在为小剧场戏剧的进一步繁荣提供理论支持和启发,助力这一领域不断焕发新的生机与活力。
青春的力量
——丹剧《白蛇·泪落金山》观后
文 | 何晗
《白蛇·泪落金山》是丹阳市丹剧艺术发展有限公司创排的小剧场作品,由青年编剧俞思含执笔,青年导演戎兆琪执导。这部作品于日前在北京繁星戏剧村进行展演,并被评为2024年第十一届当代小剧场戏曲艺术节“优秀剧目”,收获了广泛而热烈的反响。
《白蛇·泪落金山》以1924年雷峰塔倒塌为时代背景,讲述了白素贞被守塔小沙弥引至电影《白蛇传》剧组,重逢化身电影明星蔓青的青蛇和许仙的今生——剧作家忘红尘的故事。四人在电影的拍摄过程中,围绕《白蛇传》的剧情与自己扮演的角色,对许多深刻的问题进行了思考与探讨。全剧演出时长约一个小时,其对情感、人际关系等问题的高密度探讨与浓缩的时长,都与当代观众,尤其是年轻观众的观演习惯颇为符合。同时,能够从这短暂的一个小时中,不难看到主创们的苦心和决心。
一、“内”与“外”:观点的碰撞与身份的切换
全剧以民国为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并选择了1924年——雷峰塔倒塌的具体时间节点。历史上的这一天,杭州当地人最关心的问题并非文物的修复问题,而是塔底的白蛇是否会得到自由。这实为传统文化熏习之下,国人骨子里特有的浪漫。《白蛇·泪落金山》的故事便是基于这一浪漫的遐思,设定出塔的白蛇被心中的思绪牵引,而与故人们聚焦“情”与“执”展开的一次集体思索。
这样的设定,使得剧中的角色普遍兼具“人物”和“叙述者”的身份。忘红尘的人物身份最为复杂,他是许仙第十世与现代剧作家,在自己创作的“戏中戏”里既需要担任文本叙述者,又需要饰演剧中的许仙这一人物。蔓青的人物身份是化身现代电影明星的青蛇,其既需要展现“女明星”的独特气质,又要遮掩青蛇的真实身份,且在“戏中戏”里饰演白蛇。白素贞虽无需展现太过复杂的身份,但仍然需要接受有别于《白蛇传》故事的全新时空,同时在“戏中戏”里饰演青蛇。即便是身份相对单纯的小沙弥,也在“客串”法海的同时,肩负穿针引线、衔接剧情的功能。如此复杂的人物身份与叙事视角须在一个小时内得以实现,意味着角色需要在自身所具备的不同身份之间切换,快速地跳进跳出。这对于演员而言,无疑是极具挑战性的。
本剧对于《白蛇传》引发的一些经典问题进行了盘点,例如“与异类共处,惧怕是否为人之常情”“白蛇对自身身份的隐瞒是否正确”“青蛇的不在场是否成为酿造悲剧的重要原因”“白蛇水漫金山是否有罪”“法海是否法执过重”等。剧中人的角色身份复杂,叙述角度亦各不相同,但是共同的特点便是参与到这些问题的探讨之中。也正是这些基于自身立场,且形成有交锋的探讨,令本剧的“白蛇觅故人”与“拍摄电影”的两条线索紧密交织,彼此嵌套,从而勾连起一场观点的碰撞。在具体的舞台呈现方面,全剧以灯光的冷暖变化区分影片拍摄场景与现实生活,是传统曲论中“调剂冷热”的具象化:冷光之下,人物或叩问内心,或追忆前尘,或达成某种灵犀相通。暖光亮起,各个人物又同时进入“戏中戏”,并且带着理性的思索不断解构忘红尘所书写的电影脚本,进而推动下一个阶段的思索与探讨。同时,由于白蛇故事的家喻户晓,这样的内外之别并没有造成剧情理解的困难,反而创造出一定的间离效果:当讨论太过激烈时,《白蛇传》故事的真挚情感足以将观众带入经典爱情的凄美;当剧情足够沉浸,角色们又猛然跳出,带动观众对既有情节进行反思。
二、“第一”与“惟一”:濒危剧种的突围
这样一部在剧情设定上颇为复杂,同时情节结构也迥异于传统戏的作品,是首部丹剧小剧场作品。《白蛇·泪落金山》的演出主体丹阳市丹剧艺术发展有限公司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团”。拥有这一称号的剧种,无不面临传承的挑战:因为“第一”意味着“惟一”,意味着剧种的稀有,同时也意味着受众数量的有限、艺术传承的不易。《白蛇·泪落金山》,这“第一”之中的“第一”,在实验性方面所进行的大幅度开掘,是有目共睹的。
然创新的前提必然是守正。在精神内核与题旨的出发点上,《白蛇·泪落金山》仍然牢牢把握住了传统白蛇故事中人物形象的基本特点,即对情的坚守。所谓“只羡鸳鸯不羡仙”,在中国的民间叙事传统中,无论是妖还是仙,其修炼千百年而成的神通法术,在人间烟火、真情实感面前,都显得缺乏意义。人格化,是“非人”众生的毕生追求。尤其对于妖,这一具有“异族”属性的存在而言,获得人格化的自我,高度融入人类社会生活,是远比个人修行更值得追求的目标。这也是传统白蛇故事中,青白二人在性格与人格最具分野的关键所在。相比于没有前尘往事的小沙弥,轮回十世、半懵懂半体悟的忘红尘,以及对前世今生的遭际始终保持清醒认知且足够适应现代生活的小青,剧中的白蛇,仿佛被雷峰塔封印在了另一个时空,她的痴情与笃诚,并没有因为雷峰塔的倒掉和身边人的变化而发生改变。此外,本剧中的白蛇相比于民间传说中那个昂扬的“白娘娘”形象,更多了一些近乎清苦的自省。对于自己不变的痴情和笃诚,她亦有反思与追问。这是本剧的亮点。这样的白蛇形象,是该剧目以及丹剧这一剧种,对业已丰富的白蛇故事进行丰富的一大贡献。
20世纪50年代,丹剧在“啷当调”的基础上,吸收当地民间小调、民歌、号子等艺术形式,逐渐形成相对稳定的艺术形态。作为一个年轻的剧种,丹剧的“濒危”,一定程度上与其自身所具备的曲艺色彩有关。同时,这意味着其在剧种建设方面,具有不断成长、成熟,乃至脱胎换骨的空间。《白蛇·泪落金山》的成功首演,让观众们看到,这朵梨园之中的新蕊,在传承传统戏、创排新编戏,以及进行剧种移植之外,拥有另一种可能,那便是创作出既对文学传统有所继承,又能与当下对话的小剧场作品,运用本剧种平实、朴质的艺术特色,吸引年龄层次更为广泛的受众。
三、青春:未知与可能
在《白蛇·泪落金山》中担当主演的各位演员均为扬州市文化艺术学校丹剧班的学员,平均年龄只有不到17岁。这部作品正是诞生于她们毕业入团,从学员向青年演员进行角色转换的关键节点。在刚刚参与工作时,便能够有机会参演这样一部既体现戏曲功底,又考验人物塑造能力的作品,这对于演员们表演艺术的促进,舞台认知的深化,都是有帮助的。同时,她们也用自身的青春力量赋予人物更加饱满的舞台色彩:史芬闺眉宇间的清愁,与举手投足的优柔,足以展现白蛇的痴情;汤佳钰的明艳快意,符合青蛇阅尽世事仍爱憎分明的洒脱;年纪最小的张梓扬“本色出演”单纯可爱的小沙弥;束媛相对更加细腻有层次的表演,亦符合忘红尘对于前世若有若无的记忆和由此产生的复杂心理。在她们的演绎中,尚有许多自发的成分,然这些正是其所处年龄阶段所特有的真诚与天然。
为这份真诚与天然提供平台的,是艺术实践的丰富。就目前的演出效果来看,民国时期的背景与电影片场的场域,使得这一故事的表达自然地具有了一定程度上的话剧色彩,这也为很多命题的讨论开辟了实验性的空间。剧中穿插的《断桥》等片段的呈现,能够看到导演在坚持传统戏曲底色方面的努力,也足以见出京昆表演程式对于地方濒危剧种的滋养。这部作品在创作的过程中,自发地学习借鉴其他高度经典化的艺术形式,同时在音乐设计方面保持丹剧特有的韵味与特点。凡此种种,都是值得肯定的艺术实践。
当然,《白蛇·泪落金山》亦有进一步提升的空间。例如,在曲白比例方面可以再予以斟酌,尤其是在角色们表达对《白蛇传》故事的个人思考的过程中,应该考虑增加曲唱的比重,避免以纯粹的观点输出取代审美层面的艺术表达。在题旨方面,本剧最为重要的巧思,便在于对“水漫金山”情节的再诠释。白素贞一直难解的心结,便是因为自己水漫金山而失去生命的无辜众生。本剧将“万丈波涛,倾泻而下”的场景归因为白蛇的泪如雨下,“满目风物,便在滔浪之中”。白蛇落泪,向来是聚焦于此题材的文艺作品都非常关注的情节,因为这标志着白蛇就此拥有了人类的情感,真正实现了人格化。《白蛇·泪落金山》既然以此为名,就是关注“泪”——这一核心意象,并藉此抹除白蛇水漫金山的“道德瑕疵”。那么对“泪”意象的表现与白蛇落泪行为的刻画,就需要格外强调,并以反复且有层次的表现方式来加以渲染。如何从“水漫金山”到“泪落金山”,此处转变的实现其实并不容易。尤其是丹剧这一当地剧种进行表达,其文化意义更是重大,更像是对传统白蛇故事的“翻案”。因而,若欲令观众于情理上接受这种“转变”或者“翻案”,则应在现有基础上,给予更多的笔墨和舞台空间来加以表现。
并且,本剧的命名方式也给身为观众的笔者留下了很多想象的余地:未来是否有白蛇故事的系列将被创作出来?对于该母题,主创团队是否还有更多想要与受众探讨的角度?是否有更多的文学经典和地方传说,可以被丹剧挖掘和诠释?这些问题的解答,想必与这批青年演员未来的舞台表现一样值得期待。
作者简介
何晗,中国传媒大学新闻学院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