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莫盲目强调“在书场说长篇”
——苏州评弹在网络智能时代的突围与传承
文 | 朱栋霖
苏州评弹流传至今的一二十部长篇书目,数十出经典折子书,是过去两百年中历代名家锤炼积淀而成的评弹精华与宝库,所以我们一直强调“在书场说长篇”,这是弘扬与传承评弹艺术的主要途径。但是,苏州评弹碰撞了一个新的时代,一个与过去两百年截然不同的全新时代——网络智能时代。苏州评弹是农耕时代的产物,无论它的书目、弹唱形式、场所环境还是众多听众,都是因应农耕文化的产物,听书几乎是那一时代广大乡村与城镇唯一的娱乐消遣。上世纪80、90年代,评弹碰撞了电视时代,传统书场听众锐减,电视书场留住了广大老听众,扩大了评弹在社会上的影响——功莫大焉!但是夜书场从此关门,绝大多数市民去看电视剧了,硕果仅存的少数几家日间书场依靠政府补贴维持经营。
评弹祖庭——苏州光裕书厅
恢复社会公共生活正常运转的2023年,苏沪两地都开设了好几家新书场,苏州光裕书场面貌一新,凤苑书场、黄埭书场、公园书场全新登场。但是,听客没有了。苏州评弹团团部所在地凤苑书场设备甚佳,地铁口上来就是,但是开书没几天就关门,因为没人来听。新光裕书场已从原150座位压缩到90座,听众人数还是时多时少,夜场名家名段弹唱,只有二十听客,第二场干脆无人。苏州公园书场位于城中心,是老年人的休闲公园,去年6月1日我去了,名家汪正华开讲《白玉堂》,一流水平,30多座位全满。小落回休息时我问老年听客是否经常来?他们答:“我们这辈人之后再也不会有人来了。”我曾问过我的同龄人(老三届,都是老听客),他们已退休,“会去书场听书吗?”都说:“不会”。某次,有人调研苏州评博书场(昭庆寺),恰逢开讲评话,发现只有两位听客。为了坚持“在书场说长篇”,所以即使一个听众甚至没有听众,也要照样说书,照样支付报酬,分文不少。这对于支持演员从事非遗工作,也许是一项扶持措施。但是戏曲、曲艺诞生至今数百年,从没听说过没有观众照样演出、照样说书的“奇闻”。没有人听,还说啥书?
评弹在乡村有听众。相比于城市,乡村的老年人受到各种现代刺激诱惑少一些,还愿意到传统书场听书。苏州黄埭书场、张家港塘桥书场、常熟乡镇书场常常听客盈门。疫情前,我两度经过苏州城南蠡墅书场,一百多座位全满座,演员与听众都很投入,气氛极佳。吴伟东、陈烽、沈彬、张怡晟、蔡玉亮都是坚持在乡镇书场说书。历史上江浙沪的评弹市场大面积在乡镇,新说书的年轻人先到码头上历练,锤炼提高艺术,再返回城市书场。近日,吴伟东、吴嘉雯《双玉麒麟》返回梅竹书场大获成功,这就是缘于他们在乡镇书场锤炼了多遍。应该把“在书场说长篇”的重点工作投放到乡村书场。但是也要善待乡镇听众,以高质量演出服务听众,稳住与扩大乡村听众群,还要吸引年轻人,否则乡村书场也要关门,剩得独守空房。
设施一流的苏州市相城区黄埭书场
在传承中创新,藉创新以传承,是苏州评弹的生命。苏州评弹的历史就是一部创新史,书目与说噱弹唱艺术不断创新的历史。留存至今的数十部长篇书目,从最初的历史与民间传说的简略框架到丰富多彩的百回长篇,都历经数代艺人的丰富加工提高——就是不断创新。“三笑”故事纯属虚构,最初见于冯梦龙《唐解元一笑姻缘》,最初的说唱本只有十四回,经吴毓昌等几代艺人加工,在长期演出中又诞生王(少泉)派和谢(少泉)派。徐云志总其成,给予丰富,可说一百多回,并独创“糯米调”。1949年后徐云志、刘天韵又致力于书目内容的整理提高,删去一些庸俗的内容,才形成今天的演出本。大家津津乐道的评弹流派唱腔,蒋调、张调、杨调、琴调、丽调、李仲康调、严调、小飞调、香香调,都是上世纪四五十年代得益于创新而形成的新唱腔,蒋月泉、张鉴庭、杨振雄、朱雪琴、徐丽仙、李仲康、严雪亭、薛小飞、王月香、邢晏芝孜孜以求,锐意创新,才唱出新的流派唱腔。张国良、唐耿良、陆耀良的《三国》源于同一师承,但三家各有各说法。顾宏伯、金声伯《包公》都师承杨莲青,吴君玉又师承顾宏伯,但三家《包公》各说各,终于成就名家。“飞机《英烈》”是张鸿声创新的说法。这几位评话家都是刻意创新,彰显个人特色。
苏州评弹与昆曲有不同。昆曲是中国古典艺术的至高经典,古典戏曲的范本,原汁原味的《牡丹亭》《长生殿》再演二三百年仍是古典艺术传承的正道。苏州评弹与相声、鼓书、坠子、说唱、“清口”等曲艺,都是通俗文艺。苏州评弹艺术“俗中见雅、雅俗交融”受到文化人士的赞赏,但这不改变苏州评弹作为通俗艺术的基本定位,苏州评弹兴盛时的基层听众是初小文化程度与文盲(1949年前文盲约占全国总人口的80%)。苏州评弹作为通俗文艺的基本特征是贴近生活、贴近民众、呼应民众,与时俱进,最接地气。所以,“老书新说,常说常新”,是评弹艺术史上的一贯做法,也是许多新演员成名的通常途径。严雪亭创新《杨乃武》与李仲康的不同,大获成功。而邢晏春、邢晏芝《杨乃武》,金丽生《杨乃武》又都与乃师不同,他们都是能够因应上世纪八十年代新一代听众心理而获得成功。这几年书场里上座好的,吴伟东《双玉麒麟》,钱晏、姚依依《武则天》等,大都是新书,借助多年前的基础好的新编书再作丰富提高,这是造就新经典的途径。因为传统长篇面对的是过去时代的听众,因应的是过去时代听众与社会的文化与审美心理的需求。如果要求一板一眼、刻意模仿原版书目在今日书场说长篇,很难留住新时代的听众。当年“长脚笑话”《三笑》的许多笑料,一味夸张嘲笑大踱、二刁的生理缺陷,今日已不能引人发笑,就像许多著名相声段子今日已无法登坛演出,侯宝林相声《关公战秦琼》不再吸引今日听众。如果完全按照传统《珍珠塔》在书场说长篇,今天的听众将难以卒听,不堪欣赏,通篇的膜拜、追求“做官”意识,方卿的狭窄心胸芥菜籽肚肠量气小,太令人恶心!我认为,所谓“守正”之“正”,是指评弹艺术之“本体”。要守住评弹艺术的本体。什么是苏州评弹艺术之“本体”?我认为三个因素:苏州话,说噱弹唱,讲故事叙述艺术。历史上留下的一二十部长篇,是苏州评弹艺术的“载体”,此中凝聚了评弹艺术本体的丰富内涵与要素,是评弹艺术的经典、艺术展示的典范,也是课徒传承的教本。新编书也能传承守正,守住评弹艺术的本体。一批新编的《九龙口》《三个侍卫官》《明珠奇案》《秦宫月》《武则天》《皇太极》《多尔衮》《康熙》《安德海》《王府情仇》《伍子胥》等,同样斩获大量听众,中篇评弹《白衣血冤》《真情假意》《老子孝子折子》《大脚皇后》吸引了更多新听众。
评弹演员在社区书场演出
陈云同志关于评弹的论述,最主要的思想有两条,一是“出人出书走正路”,二是“评弹要就青年”。我理解陈云同志关于“评弹要就青年”这一论述,有三层意思:第一,陈云同志意识到评弹传统书目的一些观念、一些因素,已经陈旧,不适应时代,不能为今日青年接受。第二,如果当代青年不能接受评弹,不能成为评弹的新一代听众,青年离评弹而去,评弹将失去自身生命的延续,这是评弹的危机。陈云同志提出“评弹要就青年”时,苏州评弹还没有呈现今日危机,但陈云同志高屋建瓴,已敏锐地发现与揭示了评弹的危机所在。第三,化解这一危机的办法,是“评弹要就青年”。请注意,陈云同志不是说“青年要就评弹”——要求青年来迁就自己不喜欢、不能适应的艺术对象,强迫青年一代接受,评弹可以依然故我,不动声色,“你不喜欢是你的问题!”——而是说:“不要让青年就评弹,而要让评弹就青年。就青年,不停顿于迁就”。“就”者,即是“迁就”“适应”。陈云同志明确提出,评弹要“就”青年——适应当代青年,而且“不停顿于迁就”,在“迁就”中提高。“评弹要就青年”之一,创新评弹书目内容,化解陈旧因素,增值当代因素,这就是说评弹要创新,“说书”内容——故事、情节与人物观念情感人性,要能为当代青年认同赞美与启发深思。“评弹要就青年”之二,要改变说书场所形式,不能固守在传统书场一隅,呆等青年人走进书场,应该走出传统书场,应该创新方法,主动到青年群中说书,让忙碌中的当代青年能够方便地欣赏到苏州评弹艺术的美妙。到中小学校园说书,苏州有百多万中小学生,是苏州评弹潜在的下一代听众群体,像我一样的许多老听客都是从小学生时代迷恋上听书的。陈云同志的两条重要指示,“出人出书走正路”是指导评弹艺术自身的发展,“评弹要就青年”是指导评弹造就新一代听众的主要途径,这构成了陈云同志指导苏州评弹工作的主要思想。
陈云同志关于“出人出书走正路”的论述受到充分重视,但是对于“评弹要就青年”,苏州评弹界历来少有作为,不以为然。无论评弹界还是主管部门,历来的工作就是抓书目与演员,颇努力,这方面的成绩是明显的。他们的关注点一直是书场里说什么书,谁来说书。因此,四十年来依然故我地在传统书场说长篇,老听客不断老去,一厢情愿认为会有退休人补充进来。其实不然!下一代人,年轻人离书场愈来愈远,没有新听众补充进来。评弹转战书场又社区,但书场越来越空。所以越抓问题越严重,一次次抓一次次扑空一次次失去机会——无异“守株待兔”!这是苏州评弹的最大危机。于是就怪罪社会,怪罪听众——听众怎么变了?(“不是我的问题”!)书场里没听众,就不断地埋怨时代,怪罪社会,于是就从书场转移到社区,只管安排演员下书场社区说书,从不考虑如何造就新一代听众,从不考虑陈云同志早就提出的“评弹要就青年”的重要指示。这种“守株待兔”的盲目策略,在主管部门与业界还看不到有丝毫醒悟与转机的可能。昨天晚上(1月28日)我收到一份微信,那是著名编剧、上海戏剧学院曹路生教授发来的,他爱好评弹,一向关心评弹:“下午在长宁文化艺术中心听苏州评弹艺术促进会主办的’龙年吴音2024迎新春评弹荟萃’,全部满座,举座皆欢。但遗憾绝大多数是白发苍苍的老年听众。感觉当务之急是,评弹急需像越剧《新龙门客栈》这样的新创意,先把年轻观众吸引过来。个人认为评弹《雷雨》就是一个好路子,还可以有更时尚的与时俱进的创造性继承和创新性发展。” 苏州评弹的最大危机不是书目没人传承,而是很快没有听众了,更没有青年一代听众!去年7月6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平江路聆听苏州评弹,而且是露天书坛。苏州平江路民间评弹书场火爆,青年人排队买票,趋之若鹜,那里就潜藏一个巨大的新一代评弹听众群。但是自称“主流评弹界”者嗤之以鼻,不屑一顾,还声称要动用法律“绳之以法”“规范市场”!苏州评弹二百年,其历史就是频频追随时代与休闲、“冶游”(娱乐游艺)、旅游相结合。1962、1963年夏拙政园举办夜花园,游园人山人海,徐云志、魏含英亲自出马,我曾两次在夜花园听两位名家弹唱《堂楼露真情》《方卿羞姑》。他们在酷夏之夜的露天书场面对人头攒动的游客演出,绝不放弃为年青听众服务的机会,要知道这两位名家已经六十多岁了。
当然也有有识之士不再“守株待兔”。他们呼应时代,面向青年,走进校园。高博文、吴新伯领导上海评弹团在因应新时代,争取新听众方面做出了不少努力与探索。他们精心组织花色档、编演新节目、推出新演员,开拓“1925上海书局”、淮海白领午间书场等新空间说书,主动参与上海文旅活动,鼓励青年演员用视频直播、抖音等网络传播手段宣传评弹,才有了1月28日长宁文化中心演出的效果。盛小云主持评弹《雷雨》《娜事新说》的改编,王池良坚持在新国风书场说评话,他面对的是新听众、新苏州人,评话家周明华退休后深入小学课堂。高博文策划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繁花》《千里江山图》搬上书坛,都是为了用新书吸引青年人。评弹《雷雨》走进三十多所大学,受到大学生热烈欢迎。我受到这鼓舞,相信评弹还是有生命的,只要呼应当代青年人,评弹的未来还是可期,这是我与评弹《雷雨》剧组合作的初衷。
蔡玉良、盛小云、谢岚在国家大剧院演出《雷雨》
苏州评弹碰撞了当今网络时代,这个前所未有的网络时代已经在当代社会生活各个方面全面降临,而且这还是开始,未来走向何处还不能预知。我们只有面对与进入,拒绝者将被抛弃与淹没。正如上世纪30、40年代诞生了电台唱开篇,习惯于在书场“说”书的老先生肯定不赞同:“这哪是说书?”但是电台唱开篇突出了唱功的重要性与新的地位,推动了一系列流派新唱腔的诞生。80、90年代,电视“将”了评弹一“军”,评弹束手无策。但是电视书场把评弹推向每家每户的客厅饭桌前,深入苏州千家万户的家庭内部,扩大了评弹的影响,造就了评弹名家最广泛的知名度,试问今天苏州何人没听过邢晏芝、金丽生、盛小云的弹唱?何人不识秦建国、徐惠新、高博文?
拥抱青年,拥抱时代,直面与融入网络时代,评弹才能凤凰涅槃,浴火新生。
作者简介
朱栋霖,中国现代文学史家、戏剧理论家,苏州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昆曲评弹研究院执行院长,荣获江苏文化最高奖“紫金文化荣誉奖章”、中国文联文艺评论奖特等奖等,国家级教材《中国现代文学史》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