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明坤说的还是扬州评话吗
文 | 李广春
扬州评话经典《皮五辣子》,国家级非遗传承人杨明坤可谓把它说活了。一部大书从他先生那儿承继过来,经过几十年的打磨淬炼,拓展到洋洋洒洒的80多万字,其思想性、艺术性、鉴赏性有口皆碑,在业界备受推崇,在社会上也广受欢迎,其装帧精美的线装本大书成了扬州评话新时代的典范之作。杨明坤在扬州可谓妇孺皆知,其大名在业界也如雷贯耳,以至于有人戏言,没到过瘦西湖,不能算到过扬州;没吃过扬州早茶,不能算了解扬州文化;没听过杨明坤说书,不能算领略扬州评话。尽管是戏言,但足可见杨明坤说书的影响力。
扬州评话,顾名思义就是以扬州方言说表的一种曲艺,离开扬州方言似乎就不成为扬州评话,杨明坤说的《皮五辣子》就是一个典型的代表。扬州评话能不能不用纯粹的扬州方言讲?这样的说表还是不是扬州评话?近期的一场远在武汉的中国曲艺非遗项目展演,让这个话题从设想回到了现实。
前些时候,杨明坤在武汉非遗展演上的扬州评话颇具样本意义。演出虽然结束了,但影响仍在,网络上依旧保留了他在武汉表演的精彩片段。碎片化的短视频固然没有现场表演的完整,但也能窥一斑而知全豹,妆容神态、主要内容、现场氛围一目了然。十多分钟时间,几个短视频就看完了,甚感此话题讨论的必要性。
几个短视频,一个谈的是扬州是个好地方,一个谈的是扬州早茶,一个谈的是扬州美女,另一个谈的是武汉与扬州,大都是介绍扬州的风土人情,还是熟悉的杨氏风格。圆口方口杂陈,张弛有度,引人入胜。段子虽小,却精致紧凑,结构完整,娓娓道来,一气呵成。谈天说地,无不紧扣扬州,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浓浓乡情溢于言表。大师到底是大师。百姓的家乡自豪、生活的待客之道、历史的传说故事,都能说出个道道来,扬州艺人的博学多才和幽默风趣在几个小视频里展示得淋漓尽致,让黄鹤楼和扬州这对千年朋友多了很多的共情共鸣。我想,通过杨明坤的扬州评话,武汉朋友一定立马会产生“烟花三月下扬州”的冲动。
武汉朋友欣赏扬州评话艺术之余,也有人会问,这还是扬州评话吗?这种发问显然不无道理。因为杨明坤在武汉的表演是“扬普”,并不是纯正的扬州方言,这有悖于传承至今的传统。这几个短视频,无一例外都是“扬普”,其间穿插的几句扬州方言也是恰到好处。作为一个并不纯正的扬州人,我觉得杨明坤在武汉说的扬州评话无疑是成功的,其探索精神值得肯定。
扬州历史文化底蕴深厚,趣闻逸事丰富多彩,百姓寻常生活饶有趣味,说什么都耐人寻味。就拿扬州早茶来说,杨明坤把百姓吃的早饭说得那么妙趣横生,说得那么引人入胜。一日三餐,吃个早饭也能说成故事,变成文化,这就彰显民间艺术家的卓尔不凡。把吃早饭说成吃早茶,全国并不多见,而扬州却将其称为吃茶。只见杨明坤往台中央一站,手拿一把折扇,侃侃而谈。
他从扬州人吃早茶是待客的最高礼遇说起,请客的庄重神秘,言辞的诚恳期待,清早高朋满座的欢愉,桌台上琳琅满目的茶点,什么烫干丝、大煮干丝、维扬细点、七碗八碟,经杨明坤抑扬顿挫的评话叙述,画面感生动有趣,体验感欢快浓烈,不由得你不拍案叫绝。更拿魂的是将扬州人的幸福感与扬州早茶巧妙衔接,他说扬州人快活的一天是“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早上吃上扬州早茶,一天劳累下来,晚上去澡堂泡个澡,是个惬意人生。早茶有用扬州自产的绿扬春,也有用来自五湖四海的苏州碧螺春、六安瓜片、杭州龙井的,用滚开的水一泡,就着扬州的各色点心,在相互问候和亲切交流中,左一杯右一杯,不自不觉将肚皮灌满,形成了形象生动的“皮包水”。寻常的百姓生活,日常的维扬细点,经杨明坤绘声绘色的表演,把扬州人的待客之道、文化传承、生活富足演绎得淋漓尽致。难怪一个小片段说完,台下掌声经久不衰,因为这里有大家向往的诗和远方。
三四分钟的一个小段子,显示了杨明坤超强的功力,讲的故事太精彩了。扬州早茶耳熟能详,是个扬州人都能说出点名堂,但能从文化传承的角度切入,抓住“皮包水、水包皮”这个重点,充分运用丰富的历史知识,根据熟悉的风俗习惯,结合现代的审美趣味,给扬州早茶予以全新的诠释,既新颖别致,又不落俗套,令人拍案叫绝。这个原创扬州早茶故事,从百姓生活中提炼精彩片段,在场景化的生活中予以艺术展示,民间俗语与时尚新词相融,让外地人领略了扬州文化的深厚,百姓好客的真诚,城市魅力的无限,使大家在会心一笑中增加了对扬州的羡慕之情,无形之中扩大了扬州的影响力,也让社会大众透过这位扬州评话大师,看到新一代扬州曲艺人志趣高雅、博学多才、机智幽默的守正创新,看到他们说书当随时代、服务不忘人民的艺术追求,看到他们努力扩大扬州评话朋友圈的不懈努力。
这样讲的扬州评话武汉市民听懂了。听得懂、记得住、传得开、有回味,可能是艺术传播的基本要求。在扬州说扬州评话,扬州方言必不可少,到外地再用纯正的扬州方言说扬州评话,也许不合时宜,因为人家未必听得懂。此时更应该入乡随俗,多考虑当地观众的语言习惯。否则人家听不懂,再好的扬州评话也是白说。
其实,扬州评话在外地表演能不能少用扬州方言,多用当地人听得懂的语言,这是个伪命题。据悉,清朝末期扬州评话艺人为生活,有好几百人到全国各地说书,我想他们肯定会把扬州话与当地话夹杂起来讲,否则也不会有扬州评话风靡大江南北的盛况。就是在扬州,外地人也未必全听得懂扬州话,不然也不会在清朝扬州繁盛时期产生《扬州话》这部专为扬州的外地人说的书,当然后来因为在扬州的外地人逐渐少了,《扬州话》这部书也就失传了。
扬州评话是第一批国家级非遗,我们理应为先人遗留下来的宝贵遗产感到骄傲,但更应为一直受保护的状态而感到焦虑,一个始终需要保护的艺术是很难发扬光大的,何时是保护的尽头?就像扬州评话,如果单纯就在扬州说说,受众对象就这么大,况且现在的小孩普遍讲普通话,如果不在语言的传播方式上变革,那受众面只会越来越小,扬州评话的生存空间也会越来越小,到时能不能保得住还很难说呢。
杨明坤在武汉说书具有风向标意义。在学术上我们可以展开讨论,在实践中更应大胆尝试。如果没有用户思维,整天自以为是,一味抱残守缺,眼中没有受众,心中只有教条,内容还是老面孔,说表还是老一套,那也不能怪百姓不买账,要怪只能怪自己没那个本事留住观众。这样的艺术又怎能保得住!让扬州评话有更多的人听,摘掉被保护的帽子,给人以更多欢喜欣赏的崭新姿态,可能是扬州评话以创新求生存的一条出路。
杨明坤说书有个好处,就是看菜吃饭,不装腔作势拿大,用寻常百姓的语言讲大家爱听的故事。他深谙戏比天大的真谛,知道百姓是衣食父母的道理,熟悉艺术传播的规律,懂得随行就市的应变,这也许是他作为大师的过人之处。杨明坤的语言艺术已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叙事妙趣横生,论人入木三分,状物呼之欲出,说景似在眼前,一切说得那么自然,有料有趣,有情有义。尽管评话是语言的艺术,但内容为王永远是王道。
如此看来,杨明坤说的还是不是扬州评话,我想不用再多费口舌,答案不言自明。
(原文刊发于《瞭望》2024年第04期)
作者简介
李广春,扬州市委宣传部二级巡视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