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不悔，深情若此

——观闽剧《幻戏图》有感

卢布什

中国戏曲学院戏曲文学系硕士研究生

在故宫博物院幽深的展厅里，李嵩的《骷髅幻戏图》静默八百年后，却在闽剧舞台上获得了新的生命。《幻戏图》不纠缠于“轮回转世”的陈旧范式，而是以黄公望寻访古画的文人视角切入，在悬丝傀儡的震颤中裂变出多重叙事维度，通过傀儡艺术的极端符号，构建起一套超越二元对立的生命诗学——当肉身消弭为白骨仍能起舞，当提线缚住四肢却催生自由，生死便不再是此岸与彼岸的对峙，而是互为镜像的存在显影。

剧作对生死观的重构，首先体现于对“存在”本质的哲学解绑。传统生死叙事中，肉体是灵魂的容器，死亡意味着容器的破碎与灵魂的逸散。但《幻戏图》中的骷髅艺人以白骨之躯颠覆了这一定律：当血肉尽褪，骨骼反成为最纯粹的生命载体。这种逆向逻辑暗合着海德格尔“向死而在”的存在主义哲思，却比后者更具东方智慧——不是通过直面死亡来确证存在，而是将死亡本身转化为存在的延续形态。傀儡丝线在此既是命运的枷锁，又是生命的经纬，证明存在的价值不在于挣脱束缚，而在于赋予束缚以意义。

其次，作品以“情”为刃，刺破了生死之间的物质屏障。汤显祖“情至”哲学在此获得当代诠释：当情感浓度突破临界点，生物学意义上的生死便沦为次要命题。剧中人物对娘子承诺的坚守、对艺术的痴迷、对亲情的执念，共同构成超越肉身的能量场。这种情感不依赖心跳与呼吸存在，而是如量子纠缠般穿越时空，物理形态的消亡恰是精神共振的开始，东方美学中“形灭神存”的传统在此被赋予现代性内核。

而《幻戏图》对生死的颠覆，最终指向艺术本体的不朽性。艺术家追寻的并非物质存留，而是将生命体验熔铸为超越时空的情感范式。骷髅艺人的每一道白骨，都成为刻录人间温情的碑文，“骷髅”这一死亡符号转化为生命韧性的图腾。当肉身腐朽至仅剩骨架，情感的重量反而愈发清晰可触。当傀儡师在终场微笑着散落骨架，每一根坠地的白骨都生根发芽。在这里，死亡不是终点，而是生命最璀璨的显影术。生死之间，艺术永生，或许这才是对“薪尽火传”最震撼的当代诠释。

王佳茵

中国戏曲学院舞台美术系硕士研究生

《幻戏图》是一出相当精彩的戏，它以一幅《骷髅幻戏图》做引子，讲述了一个奇幻而动人的小人物的故事。男主角是一名傀儡戏艺人，在赌气离家时被骑马赴宴的人群冲撞而死，却因为一缕执念——执着于娘子还在家等他，孩子尚未出世，妻儿如何生存——竟得以用死躯行走于活世。他因此能同时见阴阳两界替鬼解憾，又开始用骷髅之身做戏吸引观者，挣到大笔的银钱养活妻儿，供子读书。至此，似乎都是一个有着奇幻色彩的大团圆故事，但到最后一节，骷髅强行存续的十五年中，他异于常人的姿态不可避免地对家庭造成了影响。他无法像正常的活人一样与家人亲密相处，虽然确实达成了自己照看妻儿、看着孩子长大的心愿，但是却在日常的每一点滴中与家人隔离，亲密不再。得到与失去相辅相成，这是完全圆满的结局吗？这又能算得上彻头彻尾的悲剧吗？得之失之，圆圆缺缺，起起伏伏，很难说清道明。

戏中角色因执念死而复生的剧情让我想起了《牡丹亭》，情之可贵，重于理，大过生死，“情”所在处，死可以生。剧中骷髅被发现不是活人时悠悠叹息了一句“瞒不住了”，这种超越生死的情所带来的震撼，在演员精妙的演绎、超强的表现力下带来一种冲击，本应该再没有神智的鬼，却有如此深重的情，竟已带着他重新在不属于他的阳间行走。而当十五年过去，他叹息“撑不住啦，到头啦”时，给人带来的震撼更是余波久久难消，纵然他一时侥幸逃脱了无常追捕，但时终有尽，难再回天。演员用了一种并不颓靡，反而平淡不在意似的语气，缓缓地带着很温柔很深切的深情，把台词从嘴里哈出来，像是走过了太久，油尽灯枯，再没有力气说话，让角色的非人感和情绪感杂糅，在缓慢与平静之下，表现出深沉的情，或许就像最终歌词所唱的一样：

只要纤纤一线牵于有情之手

便白骨嶙峋也温柔

便齑粉散尽也温柔。

从视觉角度出发，舞台和服装的效果也很出色。没有使用大范围声光电特技来夺人眼球，而是恰如其分地使用技术。不仅以不同形状的光来表现不同的场景类型，还使用光来表现了其他手段难以表现的场景，如主角化为光点灰烬飘飘离去的场面。服装的款式也十分有趣，整体活泼而充满生活气息，主角二人的造型很有市井人物的风格，让人想起《货郎图》，在出场时令人耳目一新。帽子有福建当地的元素，服装色彩丰富可爱，在剧情和场景转换时，还通过撤下一条腰巾，卸下一条披肩等方式迅速改变单一人物服装的效果，每一层都能因为一个小布块的变化看起来非常不一样，灵活快速效果好，在台上撤换迅速，贴合剧情不突兀。表现男主从活人到齑粉的几套服装都很有趣，从最开始鲜活的棕绿，到表现身体开始腐败，做出斑点效果的蓝灰色套装，到变成白骨仍在演出时，黄色外套下透出人骨花纹的一套，再到即将灰飞烟灭，行走时袍袖飘飘如同烟灰四散的黑灰色套装，每一套区别都很大，又很符合人物在剧情中精神和肉体的状态。

综合来看，《幻戏图》是一部相当值得反复欣赏，推荐学习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