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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春兰 | 逸品:在规矩之外寻找灵魂的形状
——再看扬剧《郑板桥》
来源:江苏省文艺评论家协会   2025年04月16日17:03
冷冽的大风席卷着四月的京城。“江苏文艺名家晋京——罗周编剧作品展演”首日,昆剧《六道图》开幕演出如约而至,带领我们走进艺术家创作所必然经历的焦灼、纠结、痛苦和豁然、跃升的心灵世界,向所有在艺术征途上不断颠仆前行的艺术家致敬。次日,天气晴和、扬剧《郑板桥》接续而至,它以一如既往的温润气质和潇洒风格,继续摇荡着笔者的心襟。

逸品:在规矩之外寻找灵魂的形状

——再看扬剧《郑板桥》

文 | 华春兰

冷冽的大风席卷着四月的京城。“江苏文艺名家晋京——罗周编剧作品展演”首日,昆剧《六道图》开幕演出如约而至,带领我们走进艺术家创作所必然经历的焦灼、纠结、痛苦和豁然、跃升的心灵世界,向所有在艺术征途上不断颠仆前行的艺术家致敬。次日,天气晴和、扬剧《郑板桥》接续而至,它以一如既往的温润气质和潇洒风格,继续摇荡着笔者的心襟。

扬剧《郑板桥》是继《衣冠风流》《不破之城》之后,编剧罗周和主演李政成合作的第三部扬剧作品,它既是“文人三部曲”中的收官之作,也可以说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作品。它不仅为扬州戏曲界赢得了第一个国家“五个一工程奖”,它也是罗周戏曲创作从“自觉”走向“自由”的标志。

罗周的“自由”,在于她对传统戏曲编剧技巧的娴熟运用,更在于她在传统基础上不断寻求突破。在扬剧《郑板桥》的创作中,她不再满足于“文人跳脱于仕途追求,以文学、艺术获得永恒”的文人戏套路,也不再拘泥于“起承转合”的传统叙事结构,她在创作中超越技法与规则,直抵灵魂本真;她不拘泥于形,追求神韵的恣意流淌,致力于在规矩之外寻找灵魂的形状,以悖逆的姿态撕开历史褶皱,在规矩森严的戏曲架构中辟出一条独具一格的美学路径,将郑板桥的“三绝诗书画,一官归去来”的人生轨迹升华为一场跨越时空的精神叩问,让我们在摇曳生姿的竹影兰香中,窥见的不仅是历史人物的精神图谱,更是当代戏曲突围的锋锐棱角。

在清代画坛的星空中,郑板桥无疑是一颗璀璨而独特的星辰。他以竹石为笔,以诗酒为墨,在宣纸与人生的长卷上,挥洒出别具一格的生命姿态;他以风雨的苦寒酿出生命的繁盛,用红尘的烟火铸就文人的风骨。他将“卑微与崇高、偏执与豁达、痴憨与智慧、残缺与完整”融注于“四时不谢之兰、百节长青之竹、万古不败之石、千秋不变之人”,成就了“扬州八怪之首”的美名。要把这样一个人物完美呈现于戏曲舞台,确非易事!编剧罗周没有按照惯常的逻辑,按部就班地抒写郑板桥的成长过程,而是以“时代之变、人物之变、事态之变”来凸显郑板桥不变的坚守,让我们看到了那个“千秋不变之人”。

为此,扬剧《郑板桥》设置了三条线:官场线(与卢抱孙的关系)、商场线(与张丛的关系)和情场线(与饶五娘的关系)。而将这三条线扭结起来的则是“意气”二字。某种意义上,我们也可以说该剧的核心线索在于对“意气”这一“灵魂形状”的不断寻找和探索。该剧通过《画枷》《前缘》《楔子》《虹桥》《石头》这五个折子中“意气”场景的映照,构建起郑板桥与卢抱孙这对镜像人物的命运分野:前者以“意气”为生命底色,后者则在官场沉浮中逐渐消解初心。这种对比不仅揭示了传统士人在道统与政统夹缝中的生存困境,更通过“意气”内涵的层次性发展,充分展示了郑板桥从书生意气、为民请命,到超然物外的成长历程,从而实现了对该剧题旨的形象化演绎。

从戏剧结构上来看,扬剧《郑板桥》也颇有新意。编剧罗周以郑板桥中年、暮年两次客居扬州为时空框架,将整个故事分为上下两本。上本“十载扬州作画师”包括《道情》《偷儿》《画枷》《前缘》四折,写了郑板桥与饶五娘的奇缘、与卢抱孙的结识、与张从的过节;下本“任尔东西南北风”则包含《归客》《虹桥》《狗肉》《石头》四折,写郑板桥晚年再居扬州的故事。两本之间,用“一枝一叶总关情”(山东放粮)这一个楔子链接,恰如“一根扁担挑着两个筐”(马也老师语),每个筐子里都装着四个不同的故事。这种松散似“六朝笔记”的结构使我不免联想到中国传统绘画中“散点透视”这一独特的方法。作者将从不同角度观察到的物体形象组合在一幅画面中,从而形成一种多视角、多空间层次的画面效果,展现出更广阔的场景和丰富的内容,使作者能够通过画面传达出深远的意境和丰富的情感。

编剧罗周有意突破戏曲传统,一方面通过“兰、竹、石”三重意象贯穿始终:伸张正义时泼墨写兰,心系苍生时挥毫成竹,超然物外时落笔为石。这些符号不仅是郑板桥的艺术语言,更成为其精神蜕变的象征。另一方面让宦海沉浮与艺术求索互为镜像,在画枷、放粮、受骗等事件的重组中,将零散的市井轶事编织成文人精神成长的史诗,将历史人物的生命轨迹解构成意识流的诗性表达。这种迥异于戏曲传统的叙事策略,恰似板桥书法中“乱石铺街”的章法,看似零落散漫,实则是匠心独运,是罗周对戏剧结构的整体认知和把握,体现了她独特、宏观、开放的思维方式。

扬剧《郑板桥》的成功,不仅因为文本的卓尔不凡,主演李政成那臻于化境的舞台表演也是美不胜收。尤其是他对“戏曲程式的创造性转化”让人印象深刻。首先,在角色塑造层面,主演李政成以扎实的舞台功底和精湛的表演艺术重塑了郑板桥的舞台形象。他“扬弃”了传统老生行当的端方做派,大胆借鉴穷生行的表演特色,将扬州评话的市井气息融入唱腔,在“堆字大陆板”的拖腔里却又揉入文人吟诵的顿挫节奏。这种表演的杂糅性恰如其分地诠释了郑板桥“三绝诗书画,一官归去来”的多重身份,让士大夫的孤傲与市井文人的狡黠在矛盾中共生。

此外,戏曲程式的创造性转化更体现在肢体语言的革新中。在剧中,“三画”——画兰、画竹、画石头是支撑整个戏剧结构重要的节点,也是李老师的表演最具创新性、最出彩的地方。在《画枷》一折里,郑板桥当街画兰,他文戏武唱、大开大合,双手执笔、恣意挥洒,郑板桥的潇洒狂怪展现得酣畅淋漓;楔子《放粮》里,郑板桥将民生疾苦系于心中,倾于笔下,形于躯体,演员需要以遒劲、忍耐、挣扎的形体,既体现竹之形态,更体现民众疾苦,进而体现人物的苦痛与担当。为此,李政成老师以踉跄步态模拟竹影摇曳,将书法笔意转化为舞蹈语汇,将文人风骨外化为具象的形体诗学,在舞台上完美呈现“眼中之竹”“胸中之竹”“手中之竹”的三重意象,实现了文人画美学向戏曲表演美学的创造性转化;《石头》一折乃全剧高潮所在,郑板桥画石又是怎样的表现?没有闪展腾挪,没有手舞足蹈,偌大的舞台上,唯有他安安静静地站着、唱着,音乐、唱腔汇聚成涓涓细流在人们心头流淌,红尘过往、人世兴衰,都凝聚在【清板】【梳妆台】【大开口】【联弹】【堆字大陆板】等多种曲牌中倾泻而出,其声动人、其情感人,这就是戏曲艺术的魅力所在。

大幕落下,伴随着“一霎时波摇金影,蓦抬头月上东山”的吟唱,郑板桥静坐观竹的剪影始终盘旋在心里。这一刻,“逸品”不再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成为一场跨越古今的对话——规矩的存在,不是为了禁锢,而是为了在打破它的瞬间,让灵魂的形状喷薄而出。扬剧《郑板桥》以先锋之姿证明:传统的生命力,恰恰藏在那些“破格”的裂缝中。正如板桥画竹,从不在意竹是否“像竹”,只问笔墨是否淋漓、魂魄是否铮铮。这种破格不是对规矩的背叛,而是对艺术本质的忠诚——正如板桥画竹从来不是描摹物象,而是借竹写心,在规矩之外寻找灵魂的形状。

作者简介

华春兰,江苏省戏剧文学创作院辅导部主任,二级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