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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世鲜 | 历史褶皱里的生命回响——昆剧《世说新语》的美学突围
来源:江苏省文艺评论家协会   2025年03月12日10:06
在复旦大学研习古典文学十余年的编剧罗周,始终将《世说新语》视作她的精神故园。这位以学术自觉重构古典的创作者,在《世说新语》的断简残章中触摸到了晋人的精神胎记:“这是一个崇尚性情、诚意、率真的朝代,一个热衷‘审美’的朝代,山水是美,园林是美,更令人痴迷的审美对象,则是‘人’。”这种对人格审美范式的深刻体认,催生了她与江苏省昆剧院合作的《世说新语》折子戏系列。从2019年至今,这个系列已连续推出了十三折剧目,而这次演出的兰苑特别版《世说新语》无疑选择了这十三折剧目中最具光彩的作品,让我们能清晰地洞见创作者指向诗性,指向审美的创作路径。

历史褶皱里的生命回响

——昆剧《世说新语》的美学突围

文/郑世鲜

在复旦大学研习古典文学十余年的编剧罗周,始终将《世说新语》视作她的精神故园。这位以学术自觉重构古典的创作者,在《世说新语》的断简残章中触摸到了晋人的精神胎记:“这是一个崇尚性情、诚意、率真的朝代,一个热衷‘审美’的朝代,山水是美,园林是美,更令人痴迷的审美对象,则是‘人’。”这种对人格审美范式的深刻体认,催生了她与江苏省昆剧院合作的《世说新语》折子戏系列。从2019年至今,这个系列已连续推出了十三折剧目,而这次演出的兰苑特别版《世说新语》无疑选择了这十三折剧目中最具光彩的作品,让我们能清晰地洞见创作者指向诗性,指向审美的创作路径。

一、诗心的滚烫

作为语录体的《世说新语》具有短小精粹、简淡玄远的风格,魏晋人那些灵光一现的绮丽遐思,那些神交意会的佛理禅心最后都化作了竹简上的玄言隽语。而这些一鳞一爪中隐隐忽现的神韵意趣就成为罗周文本编织的起点,不断丰满的人物话语和情节架构,让文献中本就闪烁着的诗心更为灼热和滚烫。

《索衣》无疑是其中闪耀的篇章。王戎的悭吝,灌注于人物的每一次行动,每一句言辞之中,让剧本充满了迷人的喜剧色彩,但在笑声与调弄之下,却是剧作的眷眷深情和悲剧底色。《索衣》中,王戎为了提醒女儿还衣,以竹林七贤的衣着为引子,引其步步入瓮。但正是这卑琐的举动掀开了封存的旧梦:王戎口中的那“衣”,沾满了阮籍的斑斑泪涕,溅上了嵇康的打铁焦迹,染上了向秀的墨痕花泥;那衣,也是山涛的官袍,是阮咸的翠巾,是刘伶的百衲衣。在看似宕开的闲笔之中流露的,正是王戎对故交挚友的深情缅怀和对悠悠岁月的无限感伤。炽烈而深沉的情感成为剧作笑乐背景下潺潺的暗流,并不时冲破樊障奔涌而出。以乐景写哀情而更显其哀,正是因为刘伶可笑可气言行的重重铺垫,“视此虽近,邈若山河、邈若山河”“空唏嘘,当年冠带,近日流离”的叹息才能穿透层层壁垒,重重击打在每一个观众的心上。

《舞诀》中的王濛是魏晋知名的美男子,他的美不仅为时人所共知,更重要的是他自己深深地自知。即使在生命已病入膏肓的时刻,他仍会在街边因为一顶帽儿久久地流连,会戴着帽儿揽镜自照,发出“王濛啊王濛,你爹爹怎生就你这等人物”的感叹。对于王濛而言,镜中的鲜妍容颜和头顶上的帽儿一样,成为他观照的对象,这种美惊醒了他,也照亮了他。他以审视美的客体的眼光来审视自我,因生命的美丽而惊心,也因生命的短暂而哀伤。而正是这种对美的体认与自觉让他对镜自舞,留下了生命中最美丽的一刻。

不只是《索衣》和《舞诀》,兰苑演出的六折戏,每一折背后都让人能够感受到魏晋时代所特有的精神标高与生命自觉:王徽之行至戴逵门前,却因“一刹时松风萧瑟雪阶冷”而折返,反映出魏晋人“死生亦大矣”的生命哀伤;郗超魂返人间探听淝水战报,照见了魏晋文人超越政治立场的家国深情;丁夫人割席断义的决绝则映照出魏晋人面对生死大恸时无法抑制、无可释怀的悲怆与痛苦;桓伊的不平而鸣、筝歌践行则浑然是魏晋人面对钦慕的人格时,全数捧出的那份真心与痴心。

二、审美的高扬

整个《世说新语》系列在创作的过程始终践行着传统折子戏精致化审美的原则,没有大投资,大制作,整个舞台完全向文本、向演员敞开。剧本的一字一句、一开一合都追求丰盈完满、文采风流,演员的一唱一念、一做一打都力求传神写意、妥帖精准。在主创眼中,这正是昆曲最高级的呈现形式。

编剧罗周已经提供了充盈的文本,而舞台的呈现正是让那些摇漾着诗性光华的字句在舞台上展开的过程。

整个系列之中,最具有审美高度的一折戏毫无疑问是《访戴》。就如主创们所言,王徽之的“访戴雪夜”可能是魏晋乃至中国古代文化史上最美丽的一个雪夜。

黑底幕,没有任何装饰和道具,舞台被全部留给了演员。王徽之

一袭鲜红斗篷,老苍头一身蓝白斗衣,在颜色分明的对比中,使那一袭红更加夺目,那一抹白更添皎洁。

两人一路山一程,水一程,车一阵,船一阵,风一更,雪一更,在舞台上都有形象化的呈现。特别是水路一段,演员坐在舞台上轻摇慢晃,模拟水上行舟的场景,节奏和韵律感把握得恰到好处,以极其写意的身段动作营造出极具画面感和氛围感的场景;王徽之的红斗篷在舞台上起舞翻飞的姿态也是富有美感的画面,让人仿佛能看到大雪纷飞中那一朵红焰的跳跃。

罗周在采访中说道:“当它(《访戴》)最终呈现在舞台上的时候,我仿佛看到整个夜晚所有的雪花都落在他们翻飞的斗篷上,远山在他们高低错落的身段里,湖水在他们摇摆的节奏里……这一切都是表演艺术给予的,他们踩着我(文本)的肩,让我看到表演艺术能够达到如此光彩的地步。”

不只是《访戴》,整个《世说新语》系列在艺术品格上始终都是安静、低调的。无论是服饰搭配,还是程式身段,都不火炽,不张扬,却于细节纹理中处处见到仔细考究、悉心雕琢的痕迹。

《调筝》里,谢安身披绛紫官衣,华彩流溢而不失端肃威仪,郗超的素白开氅则皎若云间之月,清辉流转自成一段孤标高致,衣冠制既构筑起独特的审美意趣,也暗合了人物的精神气象;《破局》里谢安、郗超低饱和度的蓝衫与粉褶子更是别一种风流,在铅华褪尽中显露二人的清明本色,其温润蕴藉之质与整折戏的幽微情致亦是相映相生。

《迎妻》中,徐思佳饰演的丁夫人搭好戏台,请曹操入瓮。整个过程中人物有丰富的情态转换,从一开始勾动曹操时的妩媚风流,到佯装不知情时的故作懵懂,到面对曹操隐瞒详情时的疾言历色,再到闻知丧子真相时的哀痛欲绝,到最后与曹操割席时的冷酷刚烈。徐思佳对节奏的把控极为精准,眉间的春色与怒色,眼底的寒光与波光,流转交织,既化作一把利刃,刺穿了曹操的虚伪与冷漠,也将观众的心理反复揉搓,带给观众巨大的心灵震颤。

结语

和之前的大剧场演出不同,这一次的特别版被置放在了兰苑的小小氍毹之上,观众得以在更近的距离里感受《访戴》中山程水程的摇漾与颠簸,《调筝》中桓伊琴声里的慷慨与悲凉,场上昆腔的一板一眼,锣鼓丝弦的一起一落,都在观众心中砰然作响。

昆剧《世说新语》以昆曲文本为经,以昆曲程式为纬,完成了一场美学的考古——让那些深埋在历史缝隙中的生命瞬间在当代剧场被再次照亮。这个系列依然未完待续,我们当然也有理由去期待和相信这个创作团队能为我们带来更多的惊喜与可能。

作者简介

郑世鲜,江苏省文化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