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教告诉我,人要有大情怀做“大”事情
文艺周刊:您是一位学者型的书法家,除了在书法上卓有成就,还在国内外大量进行演讲、授课和学术交流活动,这似乎已超出了纯粹的书法创作。
言恭达:这可能跟我的家世和家风有关。
我是言偃第84代孙。言偃是《论语》里经常提到的子游,和颜回、子路、子贡、子夏等是孔子最著名的弟子,也是孔门72贤人中唯一的南方弟子。言偃以文学见长,孔子去世后,他和子张、仲弓等人整理论语,并把儒学带到了南方,被称为“南方夫子”。在《礼记礼运篇》里,孔子与言偃有一段对话,阐述了儒家“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的政治理想。
言恭达书法作品
在我的老家常熟,孔子的文庙旁就是言偃的家庙,从我有记忆时起,就跟着父辈们在重大的节日去祭拜。这种慎终追远的祭拜仪式庄严肃穆,要行跪拜礼,我感受到的是对几千年传统文化的虔诚、敬畏,还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崇高感。后来我读到了北宋张载那句著名的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感觉某种沉睡的东西被唤醒了。这种天下己任、舍我其谁的担当和奋发,是中国文化人生命底色中的精神气质,这种精神是中华传统文化生生不息、历久弥新的根脉。
也许就是这些启示着我一生要在传统文化中安身立命,并且以弘扬优秀的中华传统文化为使命。我今年已过七十,回顾人生经历,可以说我的文化自觉,是被传统文化唤醒的。
文艺周刊:那么您又是如何走上书法之路的呢?
言恭达:我的启蒙老师是我的父亲——一个老实本分的读书人,家里的字帖、画册、印章很多。他结交了常熟当地的一大批书画家,直到我上世纪80年代当常熟书画院院长,父亲当年结交的老先生还是书画院的骨干力量。
我要特别感谢的是我母亲,她在解放后一直当居委会主任,经常午饭吃一半就出门调解家庭纠纷。母亲给我们子女带来的更多是人性的光辉、人格的修炼与人文的学养。比如我小时候舅婆给了我们一床新棉胎,她第二天就送给了一户送煤基的“五保户”夫妇,那家的3个孩子在冬天只有一床薄单被,母亲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并没想着自家留下新的送出旧的;比如有一天她领两个脏小孩回家吃午饭,我不愿意上桌。事后她问我:“你是不是嫌人家穷?”那目光让我觉得无地自容,也让“人与人是平等的”这个观念从小在我心里深深扎根。
言恭达书法作品
母亲教会我两件事,一是人要有精神,我们家里从来不许谈钱,她从不要求我们赚钱,但我的作品获奖或出版,她会很高兴;二是要干大事,这个“大”不是丰功伟绩的大,而是超越小我的“大”,她常说:“居委会为大家服务也是干大事。”
笔墨随时代,用中国书法对话世界
文艺周刊:我们身处一个键盘和触屏的时代,需要写字的时候越来越少了,那么传统的书法在今天的价值和生命力在哪里?
言恭达:从实用角度来说,汉字书写在逐渐退场,但是书法的艺术性、审美性、文化性却变得越来越重要。
言恭达书法作品
书法为传统百艺之首。汉字是中华文化的基因,书法则将汉字艺术化,它影响并参与塑造了中国人的艺术观、世界观及思维方式,构成了东方文化的基础。在全球化、数字化的时代,如何保持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独特的文化气质?富裕起来的中国人如何有尊严地、诗意地生活?我们必须要从琴、棋、书、画、诗、酒、茶等传统文化载体中寻找答案。中华文化的复兴首先要有传统文化的复兴,将之沉淀为人格,体现为国民性,表现为生活美学,这一切离开了书法是不可想像的。因此我们可以说,书写的人在变少,但喜爱、欣赏、练习书法的人一定会越来越多。
文艺周刊:每位艺术家都有自己的美学追求,那么您走过什么样的书法之路,形成了什么样的艺术感悟?
言恭达:我5岁起跟父亲学习书画,而立之年后拜师沙曼翁与宋文治两位老师。拿书法来说,沙曼翁先生传授给我的,一是继承传统但不为传统所囿,曼翁师曾治一印,印文“不为古人奴”;二是追求自然平淡、古朴天真;三是富于变化,从结构、用笔到用墨,正奇巧拙配合得当,四个字——融古为我。
我的书法道路大致以40岁为界,此前20年以临摹为主打基础,以后则以探索为主走通变之路。我在年轻时正草隶篆广泛涉猎,临摹了好多历代大家的碑帖,精读历代书论。我曾在《抱云堂艺思录》里回忆过那段时光:“颜真卿‘祭侄’‘三表’、米芾‘蜀素’‘茹溪’的感染力曾使我迷恋;雍邑石鼓、泰山金刚经的金石气曾使我震颤;而东汉居延汉简的天真稚趣又使我醉倒……”但是广取之下需要约取,寻找自己的方向,总体来说,我在篆、隶、草三种书体上着力最多,用功最勤。
言恭达书法作品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开始探索自己的艺术风格,一方面“以草入篆”,以草书笔意写出金文静态中的动感,墨色善用浓淡渴润,恣肆而凝炼;另一方面“以篆入草”,使用长锋羊毫将篆籀的笔法用于大草创作,以雄朴清逸之笔调,得畅达苍茫之气息,强化书法的诗性与音韵美。
文艺周刊:您创作了一批大草作品,并参加了很多国际性活动,这些经历让您如何看待中国书法的当代性和世界性?
言恭达:大草长卷是我追求书法传统与时代创新的尝试。2008年北京举办奥运会,我创作了《我的中国心》17米大草长卷;2010年我创作的《城市让生活更美好》25米长卷入藏国家博物馆;2011年辛亥百年,我创作的《世纪脊梁》41米长卷在美国夏威夷大学APEC文化论坛展出;2012年我创作的15米长卷顾拜旦《体育颂》在伦敦第30届奥运会美术大会上展出,这是参展的76个国家500多件绘画作品中惟一的书法作品。此后,我还创作了大草自作诗《时代抒怀》和《将军吟》、隶书《栖霞山赋》、《江海南通赋》等。
在技法上,这些作品以篆入草,古质遒美,线条纯化,追求中国书法的诗性和写意;在理念上,书法艺术不能沉湎于书房和展厅,而要融入社会,拥抱时代,关爱自然,为传统基因融入现代元素。这些大草长卷承载着当下时空的许多元素,如白话文入大草,现代叙事方式,全球化文化背景和人类重大历史事件的记载等,这与一般意义上书写唐诗宋词、古文辞赋有很大不同,更有现实的意义和价值。
这些年我一直努力推动中国书法与世界对话。2010年联合国举办首届中文日,我受邀展出了24件作品。当时,我讲演的第一句话是:“走进书法就是走进中国,我为我是中华民族的子孙感到无比自豪,为我今天是中华文化的传播者而感到无比自豪。”对中国传统文化来说,孤芳自赏和崇洋媚外都是危险的,只有既坚守传统文化,又积极融入世界,才会不断焕发生机,在全球坐标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展示独特的魅力。
言恭达书法作品
跳出名利场,“人文性”是艺术终极命题
文艺周刊:一方面传统文化在全面复兴,一方面社会在急剧变迁,那么中国书法在现代社会面临什么样的挑战?
言恭达:这个时代丰富且复杂,粗糙又生动,东方与西方,历史与当下,保守与革新……各种理念相互交汇、冲撞,是人类史上最波澜壮阔的图景,也是激越的精神角力场,同时还是审美转型的大时代。
一方面文化与商业相融渗透,商业接受文化浸润,文化被资本裹挟;另一方面精英式审美失落、消费性文化弥漫的同时,对高品位文化艺术的精神饥渴也在生长;与此同时,多元化、大数据、全球化、碎片化语境既带来了全新视野,也对传统的中国书画艺术带来了冲击、挑战甚至颠覆。
言恭达书法作品
书法界在繁荣的同时也有乱象,如标新立异的形式至上,只求“纯美”,剥离“真”“善”,甚至出现了“任笔为体、聚墨成形”的“丑书”、“新解构主义”;再如时俗蔓延,沉醉于装饰美,津津于时尚流行,落落乎新潮争艳,只求悦目,不求赏心;还有批评失语,甚至媚俗与变味,道义精神在不良风气影响下逐渐稀释。
中国书坛构建新语境要求艺术家明白,自己不是追名逐利的市侩商人,不是玩弄技巧的书写者,也不是蜷缩书斋的隐者,而首先是一个技进乎道的文化人,是民族精神的传承者、引领者,也是时代新的生活方式的倡导者、传播者。我曾在接受《朝闻天下》记者采访时说,艺术家要实现四个转变:小技进入大道,小我进入大我,小众进入大众,从小文化到大文化。文艺总是走在时代前列、引领社会风尚,艺术家应该做到在阳光下感恩时代,文化中敬畏传统,民生里关爱大众。
言恭达书法作品
文艺周刊:您多年来做公益,同时还以政协委员的身份提交了众多的民生提案,是这种追求的体现吗?
言恭达:是的。公益慈善已经成为我和我家庭生活的一部分。通过出售自己的艺术作品,为四川汶川、青海玉树、四川雅安等地震灾区和安徽贫困地区、江苏红十字孤儿学校、全国艾滋病防治宣传等捐资近两千万元,在地方、高校和社会组织内建立了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基金,时代造就和推出了我们这辈书画家,我们不能对时代馈赠的一切感到心安理得,必须要回报社会。
作为全国政协委员,我关注最多的是社会文化民生,我担任全国政协委员10年间,提交了74个提案,从社区图书馆、乡镇文化站建设,创新社会管理,农民工教育培训,医疗纠纷调解机制到中华文化“走出去”等,内容涉及社会文化的方方面面。这些看似与书法艺术没有关系,但恰恰又是一个文化人必须关注的。我认为当代中国文化的新觉醒是“以道为本,以德为基”的道德责任,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作为担当,这是中国人的理想人性“仁”升华为民族精神的“道”,书法绝不是单一的技法训练,而是一种精神价值追求。
文艺周刊:那么,在中国书法的复兴方面,您希望自己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言恭达:我希望自己能做一个传统书法与现代社会的摆渡人。书法要回归传统,但不是片面复制传统,我们始终要扪心自问,我们这代书家为中国书法史贡献了什么?
言恭达书法作品
更重要的是,美学离不开哲学,弘扬中华美学精神是一个哲学大命题,中国的书法家尤其要有家国情怀,关注世道人心,书写时代正气,弘扬中国精神。超越技法、名利,回归“人文性”,是所有艺术的终极命题,艺术家对社会有一份特殊的责任。对于书法来说,推动中华传统美学在当代的“文艺复兴”,给人们以思想启迪、知识积累、人格升化,实现人的现代化,倡导今天的人更“中国范”地诗意生活,我们责无旁贷。
半个世纪的书法生涯告诉我,中国传统文化复兴的正道是:还原于文化,求证以经典,引领以方向,积累于当代。
交汇点记者 王宏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