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精简版《玉蜻蜓》
看评弹艺术的传承之道
潘 讯
评弹传承的重点是传统书目的整理提升。近日,一部精简版《玉蜻蜓》连演于苏州保利大剧院,在苏城掀起了一股久违的听书热潮。苏州市评弹团及其主创团队以成功的艺术运思与舞台实践,生动诠释了“常说常新”的评弹传承发展之道。
“常说常新”本身就是守正与创新的辩证统一,立足于“说”,关键在“新”。《玉蜻蜓》是苏州评弹最负盛名的一部骨子老书,说者如林,名家辈出。经过数代艺人的精雕细镂、锤炼打磨,其经典性已经不容置疑。但是,“常说常新”的艺术规律启示我们,保护传承传统书目不是将传统时代形成的曲艺文本原封不动地搬演于今天的书台,而是要通过有序整理和稳步提升创造出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演出文本和表演形态。
精简版《玉蜻蜓》践行了这样的保护传承思路,体现出以下艺术新质。其一,精简版是《玉蜻蜓》长篇书回的精华浓缩。原版《玉蜻蜓》回目在50、60回之间,今天常规的演出长度为15回书。精简版从《玉蜻蜓》传世书回中精选出9回书,依次为《拾子》《得子》《子归》《龙舟》《析疑》《认母》《诓金》《接母》《归宗》等,遴选书回为后段《玉蜻蜓》的精华。其二,精简版是一部剧场版《玉蜻蜓》。编创团队将9回书剪辑成“子归”“认母”“归宗”3个篇章,演出空间从传统书场移向现代剧场,利用3个周末连续演出,每场演出约100分钟。3个篇章似断还连,这样的演出方式不同于长篇书回的连缀,也不同于中篇弹词的组合,而是创造出类似 “连台本戏”的演出模式,为延长观赏时效、培养市场热度创造了条件。其三,精简版是一部青春版《玉蜻蜓》。除了张怡晟、归兰两位主创演员,以及王玉立、吴静、吴伟东等演员的加盟出演,其他演员徐震、程瑜、陈孝红、谢岚、陆佳麒等都是80、90后,其中陆佳麒还是一位95后。《玉蜻蜓》并非他们的常演书目,但是他们认真参演,各擅所长,清新靓丽,满台生辉。其四,精简版设置了一位串讲人。近年来,在评弹表演中增设串讲人已不新鲜,但那多见于中篇书目、创新书目。在传统书目的连缀演出中,串场人登场还是首次。串讲人王玉立为弹词名家王柏荫的公子,也是说唱《玉蜻蜓》的知名演员。他的串讲既在书外又在书中,作为主持人,他介绍演员、烘托气氛,作为说书人,他又表述书情、连缀关节,发挥了不可或缺的作用。
一部传统书目的传承质量如何,关键还要看艺术成色和市场反馈。从票房收益和现场效果看,应该为精简版《玉蜻蜓》打出高分。两位主创者张怡晟、归兰是蒋派《玉蜻蜓》的第四代传人,他们师从张君谋、徐雪玉,张君谋的老师为《玉蜻蜓》名家王柏荫,而王正是蒋月泉的开山弟子,张归档得到了蒋派《玉蜻蜓》的一脉真传。和其他说唱传统书目的中青年演员不同,张怡晟、归兰双档演说《玉蜻蜓》20多年,能够相当完整地继承《玉蜻蜓》的传世书回。据两位演员说,他们演出《玉蜻蜓》的完整长度为每天2小时、30天演完整部长篇故事,这一表演时长与《玉蜻蜓》第二代传人的表演长度相差无几。张怡晟的老师张君谋能编会演,既是说唱《玉蜻蜓》的一代名家,又以《红岩》《明珠案》等新编书享誉一时。晚年曾经总结自己的艺术信条是“常说常生”“常说常新”,张怡晟无疑继承了老师张君谋的法乳。张、归两位演员依据多年说演《玉蜻蜓》的经验、依据对书中人物的理解,从50多回书中剪切出9回书,并提炼出“孝道”这一关键词贯穿始终,精简版将着力点放在徐元宰身上,3个篇章所体现的都是元宰的至醇至孝。“子归”篇中,元宰向金府借贷,又甘愿做金张氏的寄子,那是出于对徐家养父母的“孝道”;在“认母”篇中,他不顾舆论压力,毅然庵堂认母,是出于对生身母亲的“孝道”;到了“归宗”篇中,他在金家、徐家之间撕扯,还要捍卫生母的尊严,最后不得不选择“半姓金来半姓徐”,那也是出于“孝道”。以“孝道”贯穿全篇,使9回书得到了一个相对完整的主题性结构,这样的裁剪已经可视为对这一传统书目的二度创作。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在表演上张怡晟并非简单模拟老师,他的表演体现出更多的兼容性。书台上他并没有老师那样的爽利刚劲,倒是能看到蒋月泉大师的典范正宗,能看到太先生王柏荫的亲切家常,那是张怡晟在书性与个性的融合中涵养出的属于自己的艺术风格。归兰的表演同样可圈可点,她的台风端庄大方,演唱俞调深情委婉、丰美华赡,与张怡晟搭档珠联璧合,相得益彰。可以说,张归档已经成为当今书坛《玉蜻蜓》传承的中坚力量。
任何一部传统书目都是流淌着的“时代文本”。《玉蜻蜓》在清代乾隆、嘉庆年间已经广为流行,评弹“前四家”中的陈遇乾、俞秀山都说此书。数百年来,《玉蜻蜓》同样处于流变之中,既一脉相承,又各家各说。周良先生曾经深入比较研究过《玉蜻蜓》的不同演出版本,仅不同的结局就有11种之多。结局非小事,对结局的不同处理体现出不同时代的说书人对《玉蜻蜓》一书的认识,对书中人物命运的热切关注和深情期待,对书中涉及的伦理、道德、宗法、婚恋等诸多复杂关系的理解与协调。因此,《玉蜻蜓》的结局构成了一个相当开放的话题空间。精简版的结局处理基本延续了上辈艺人的版本模式,“半姓金来半姓徐”实则是在诸多矛盾中选择了折中调和,这也是最为通行、最为大众认可的一种结局模式。那么,站在今天的社会文化心理上,这个结局是否还有再解读、再开掘、再改编的空间呢?设身处地来想,此时元宰的境遇无辜而尴尬。他虽然已经取得解元功名,但毕竟还只是一个16岁的少年,他突如其来面对身世的真相,难道没有他所“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庵堂认母虽出于骨肉亲情的召唤,他的心理过度难道就这样顺畅丝滑?作为意气风发的登科少年,在亲情与教义、身世与功名之间,他也应该有自己的内心冲突。厅堂夺子虽是久经打磨的重场戏,但是回归到封建宗法制度的实境中拟想,金家、徐家都不是普通人家,元宰身世的厘定是非同小可的家族隐秘事件,难道要在全家主仆众目睽睽之下用“吃讲茶”的方式解决吗?当代创作者应该考虑,《玉蜻蜓》的结局有没有第12种甚至第13种可能呢?
从传统艺术传承发展来看,还应该吸引更多的年轻观众走进书场、走进剧场。艺术的生生不息不应该局限于“圈内”,还应该尝试由“圈内”走向“圈外”,从“圈外”审视“圈内”。当代创作者还应该考虑精简版《玉蜻蜓》之后,还能做些什么?如何向当代年轻人讲好《玉蜻蜓》的故事?年轻人关注的也许不是何为关子书,也许并不了解那些流派唱腔。面对这样一个相对陌生的传统故事,他们也许会问:贵生出走,到底是谁之罪?一个少年,如何面对自己的身世逆转?支配金张氏强撑门户的,是期待还是悔恨?面对两家的争夺,元宰有没有其他选择?一部当代的《玉蜻蜓》也许就诞生在这些可解与无解之间。同时,主创团队还应该看到,传统艺术的“出圈”必须关注当代青年的接受心理,必须借助网络传媒的力量加持。环境式越剧《新龙门客栈》的出圈就是源于一次抖音线上直播中,“玉面修罗”贾廷单手抱起“老板娘”金镶玉相笑对望转圈的片段。当传统艺术卸下了高冷与高古的“面具”后,便会瞬间令当代青年共情乃至着迷。新的书回设计、新的编创团队,再加上新的运营理念、新的传播载体,新版本的《玉蜻蜓》也完全可以创造自己的“转圈”和出圈。
精简版《玉蜻蜓》虽是一个开端,但再次证明了优秀传统书的生命力,证明了当代说书人的创造力。评弹不仅只有一部《玉蜻蜓》,评弹史上留下记载的传统书目有156部之多,近年来仍有近20部传统书目活跃于江南书坛。如果评弹界能够认真总结提炼精简版《玉蜻蜓》的改编经验,坚守传承之道,坚持常说常新,古老评弹艺术的保护传承将会迎来更加健康、更加开阔的发展空间。
作者简介
潘讯,江苏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江苏省艺术评论学会曲艺专委会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