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进行一场弹词开篇的“民意测验”,《莺莺操琴》一定会独占鳌头。这支传统开篇结构精巧,文辞典雅,在传唱中,又经过多位名家的精心演绎,成为弹词音乐、流派唱腔的典范教材。
对这支已经“经典化”的弹词开篇,后辈艺术家还需要创新吗?还能够创新吗?
其实,弹词音乐是时代之声,流派唱腔始终处于流变之中。从上世纪50年代以来,弹词唱腔音乐的一个显著变化是,由叙事向抒情延展,演唱者更重心灵投入和情感体验,用婉转流丽的旋律塑造音乐形象,引发听众的沉浸与共情。
周红擅唱“丽调”,对徐丽仙的艺术精髓深领个中三昧。“丽调”的灵魂就是深情体验,以情行腔。但是,周红面对的是《莺莺操琴》这样被前辈大师反复演绎的作品,它的唱腔旋律已经定型,似乎已经不再具备创新的空间。
事实并非如此。
以最为流行的“蒋调”《莺莺操琴》为例,今天听来蒋月泉的演唱还是以“叙事体”为主,节奏在“中尺寸”,旋律是平静的。“叙事体”固然无妨这支开篇成为“蒋调”的代表作,平静悠长的旋律也自有静水流深、古色古香的美感。
但是,波澜不惊之下也掩盖了这支开篇内在的情感波澜。听众在为“蒋调”平缓悠扬的旋律所陶醉的同时,多少忽略了对开篇结构辞章、人物心理的深层探寻。
更为重要的是,当代听众的文化心理已经不同于半个多世纪之前,古代千金小姐在“进园坊”“转闺房”这一出一进之间的心灵悸动,是今天的听众很难理解的。必须将这支古典开篇拉近当下,用今天的弹词音乐来重新塑造它、阐释它,才能求得传统与现代的对话、共鸣。
还是先回到这支开篇本身来说。
全篇共215字,唱来约八、九分钟,是弹词开篇的“标准件”。从文辞上看,这支开篇最有趣味的是,将清代女诗人吴绛雪的一首回文诗“香莲碧水动风凉,水动风凉夏日长。长日夏凉风动水,凉风动水碧莲香”一分为二,置于首尾,这样将整支开篇笼罩于一首回文诗之下,构成一个大的回环结构。
同时,这支开篇还蕴含着一个大的“顶真”修辞,莺莺“进园坊”“转闺房”的行动,红娘一连串推窗闭窗、摆几收几、焚香熄香、脱囊上囊的动作,乃至于日升日落的光影移转,就像一只蝴蝶的双翼,形成了精巧的对称结构,而“操琴”正是振动这双翼的中间肌体。
最令人赞叹的,还是这位无名作家对文学经典的高度提炼和重新改铸。
《西厢记》中本无莺莺操琴的情节,在最负盛名的王实甫本中,只有张生操琴、莺莺听琴,历代戏剧本都遵循这一处理,遂成《西厢记》的“名场面”。但弹词开篇的作者别出心裁地将操琴者由张生移向莺莺,这一转嫁一反常例却又合情合理。
作者之所以有这样的妙手,就在于他抓住了《西厢记》的核心意蕴,抓住了莺莺复杂而流转、探寻与挣脱的心灵世界。
从表面上看这是一次闷闷无趣的游园、一次百无聊赖的抚琴,其实却是内蕴曲折,暗藏波澜。“进园坊”“转闺房”只在一念之间,可却是莺莺一次逸出常情的精神探险。如果说“蝴蝶的两翼”都是平静的叙事,但是在靠近肌体中央的地方却陡起转折,那就是“见池中戏水有两鸳鸯”,鸳鸯戏水触动了莺莺的情怀。
她愁肠百结,将满腹心思付于三支琴曲之中,形成了一个相当完整的心理结构。《湘妃怨》是闺中寂寞的愁闷,《凤求凰》则是追求爱情的啼鸣,《思归引》更是对心中爱人的倾诉。这万般心绪自然不能对红娘明言,但是落调“果然夏景不寻常”还是泄露了玄机。“不寻常”的不是夏景,而是被夏景撩动起来的莺莺的心海波澜。
周红无疑深深体验了这支开篇的丰富内涵和层次递转,但是,面对经典之作的创新创造必须要经历两度“揉碎”与“重塑”的过程。
首先,她要将这支开篇的文辞揉碎分解,她要细细品味每一句唱词的蕴含与象征,领会回环结构中蕴藏的情感流转与心灵波澜,传递莺莺难以自抑却又不能明言的哀怨与求索。她要将这些典雅文辞背后的意蕴,通过自己的体验与演绎丝丝缕缕传递给今天的听众。
此外,她还要进一步揉碎这支经典开篇所寄生的流派唱腔。她当然不能用女声“蒋调”重唱前辈大师的经典之声。作为“丽调”传人,她也没有唱中规中矩的“丽调”。她只是以“丽调”为酵母,充分发挥抒情特性,用一种亲切、自然乃至接近生活化的演绎,轻轻悠悠地将莺莺、红娘拉近到听众眼前。
这一切都来源于周红的唱腔革新。
她卸下了流派,跳进了人物。她在叙事性之上叠加了体验性、强化了抒情性,她既是演唱者,又是剧中人。她唱的是人物,是人物的心曲。
《莺莺操琴》核心在“操琴”,围绕这一核心动作,周红在谱曲润腔上大有讲究。在上文的分析中已经点明,鸳鸯戏水令莺莺情怀悸动,“见池中戏水有两鸳鸯”便是这支开篇情绪的转折点,周红对此进行了着意经营。
开篇起头“香莲碧水动风凉,水动风凉夏日长”两句,周红就已经进入情境,唱得碧叶莲花,生意盎然。然后就是主婢二人一路游园,整个旋律是轻快的、松弛的。
当唱到“小姐是身靠栏杆观水面”,周红辅之以一个微微下观的动作,恰到好处。俄而旋律骤紧,情绪突起波澜,眼前见到的是“池中戏水有两鸳鸯”,一下子将听众的注意力聚焦到这鸳鸯戏水的画面之上。
为了加重睹物惊心之感,周红将“两鸳鸯”三字重复一遍,更凸显了这三字在开篇中所居的“诗眼”位置。旋即“莺莺坐下按宫商”,静场中周红在琵琶上几声弹拨以示琴音。她再以更加投入更加深情的唱腔,唱出“先抚一支《湘妃怨》,后弹一曲《凤求凰》,《思归引》弹出倍凄凉”。
这不仅是一支开篇的高潮与华彩,而且“莺莺操琴”的全部秘密尽在其中矣。
要唱出人物的心曲,演唱者必然要有“心画”。要用体验到的人物心理,唱出画面感与情境感,将听众带入其中,随着音乐的旋律而去领会开篇中的情与事。
《莺莺操琴》其实写了莺莺与红娘两个人物。莺莺固然是操琴的主角,但是“历碌忙”的红娘同样不可或缺。开篇中有几句是莺莺对红娘的叮咛:“红娘啊,闷坐兰房终嫌寂寞,何不消愁破闷进园坊。”开篇的写法本是说书人的“表唱”,但是周红投入了情感,将这几句词转化为角色的唱,成为了莺莺与红娘在闺房中的喁喁低语,增强了人物之间的交流与关联。
不仅是这几句唱法的创新,周红更注意到莺莺与红娘在整支开篇中的互动与映衬。这近乎包世臣论王羲之的字,看来参差不齐,但如老翁携带幼孙,顾盼有情,痛痒相关。
在这次短暂的游园中,莺莺的满腹心思自然不能对红娘明说,红娘也未必能够理解莺莺的愁怀与情思。但他们一双主婢却又“顾盼有情,痛痒相关”,开篇作者是以红娘的历碌不停、蒙在鼓中,来映衬莺莺满腹难言的愁情与哀怨。而红娘开窗又闭窗、焚香再熄香的举动,又未始不是莺莺犹疑踟蹰、欲申难申的内心世界的写照。
周红用自己的新腔唱出了莺莺与红娘的顾盼有情、双向观照:莺莺操琴,红娘似乎有所神会;而对“历碌忙”小红娘,莺莺小姐也分明投去了亲切的眼光。这样,不仅唱出了一种如在眼前的画面感,更让莺莺与红娘走出画面,跃入听众心间。
周红用自己的纯净与投入,赋予了一支老开篇以新意境。周红新唱《莺莺操琴》的成功,不仅验证了经典作品仍然具有创新的空间,更证明了唱腔创新始终是弹词审美的重心和弹词发展的生命,而这一点恰恰是为评弹界所忽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