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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伟 | 镇江与闽台儿歌比较
2024年01月26日09:38
儿歌,又称童谣,是自古至今流传下来的“口头文学”,亦是中国文化的宝贵遗产。儿歌是一种形式短小、语言简单、适合儿童心理和行为的歌谣。儿歌有孩子自编自传,亦有成人拟作编造的借孩子的口来讽喻时事的。儿歌是口头文学,但也是民俗,而且是很重要的民俗。有些民俗能流传至今,与儿歌、民谣的世代传唱有关。

镇江与闽台儿歌比较

文 | 裴伟

儿歌,又称童谣,是自古至今流传下来的“口头文学”,亦是中国文化的宝贵遗产。儿歌是一种形式短小、语言简单、适合儿童心理和行为的歌谣。儿歌有孩子自编自传,亦有成人拟作编造的借孩子的口来讽喻时事的。儿歌是口头文学,但也是民俗,而且是很重要的民俗。有些民俗能流传至今,与儿歌、民谣的世代传唱有关。

滩头木版年画(湖南)

“硕鼠硕鼠”,是我国长期流传的在正月举行的祀鼠活动,亦称 “老鼠嫁女”“老鼠娶亲”。具体日期因地而异,有的在正月初四或初七,有的在正月二十五,不少地区如江苏镇江是正月初十。这一日忌开启箱柜,怕惊动老鼠。前一天晚上,儿童将糖果、花生等放置阴暗处,并将锅盖、簸箕等物大敲大打,为老鼠催妆,第二天早晨,将鼠穴闭塞,认为从此以后鼠可以永远绝迹。还有的地区于老鼠娶妇日很早就上床睡觉,为不惊扰老鼠,俗谓你扰它一天,它扰你一年。

各地年画“老鼠嫁女”或“老鼠成亲”的,画的是一群老鼠穿着红绿衣服,抬着个妙龄少女,少女坐在轿中,轿前还有旗锣伞扇,器乐鼓吹,很像传统社会结婚娶亲的仪仗。流传各地老鼠嫁女的歌谣:

“大红喜字墙上挂,老鼠女儿要出嫁。

女儿不知嫁给谁,只得去问爸和妈。

爸妈都是老糊涂,争来争去才定下:

谁最神气嫁给谁,女儿自己去挑吧!

鼠女听罢仔细想,最神气的是太阳,

太阳高高挂天上,光芒万丈照四方。

鼠女求嫁找太阳,太阳急忙对她讲:

乌云能把我遮挡,嫁给乌云比我强。

鼠女又去找乌云。乌云说:

大风能把我吹散,大风来了我胆颤。

鼠女又去找大风。大风说:

围墙能挡我的路,我见围墙心打怵。

鼠女又去找围墙。围墙说:

老鼠打洞我就垮,见了老鼠我害怕。

鼠女听罢猛想起,老鼠的天敌是猫咪,

看来猫咪最神气,我要与他定婚期。

婚期定在初七夜,鼠女出嫁忙不迭,

大红花轿抬新娘,群鼠送亲喜洋洋。

新娘刚到猫咪家,猫咪一口就吞下。

猫说新娘怕人欺,为保平安藏肚里。”

杨家埠木版年画(河北)

据说“老鼠嫁女”故事最早源于印度,在日本和朝鲜半岛都有流传变异。有学者研究,老鼠嫁女,其实是照耗习俗的一个反映。给老鼠嫁女点灯,其意义在驱除“虚耗”,一种认为老鼠为害人间,使老鼠嫁女也有“送”和“出”之意,“以礼相送,化灾害为吉祥”,是一种求平安的传统思想。另一种认为“子鼠”一词可能就是寓意“生命繁衍”哲理,“以鼠嫁女”喻“人丁兴旺,多子多孙”,是来源于鼠的生物特征。老鼠迅而繁的惊人繁殖力,实在令渴望多子多孙的人家所向往。因此,老鼠嫁女便成了鼠一般多子多孙的象征,因此赋予了求子的内涵。某地版本《老鼠嫁女》中老鼠为了将女儿嫁给最强大者,进行层层筛选,结果出人意料,选中了自己的天敌猫,既表达了人们的愿望,又带来了娱乐。在荒诞故事完成闭合结构的过程中,鼠女没有直接出场,她的使命由准媒人大老鼠执行。大老鼠要为女儿寻找一位强大的女婿,经过层层二元相克的筛选,最后找到了老鼠的天敌——猫。这里,没有出现类似“猫怕谁?猫怕太阳”的情节,故事没有继续新的循环,相反,跳出了这个循环:老鼠决定把女儿嫁给猫。新婚之夜,猫把老鼠新娘给吃掉了。民间剪纸中表现最多的老鼠女儿出嫁时的热闹场景:张灯结彩,吹吹打打地去“完婚”(其实是送死)。人们无意识地选择这大喜中蕴涵大悲的特写镜头恰恰透露出对生命本质的深刻认知:花谢了还会再开,太阳落了还会升起,春天走了还会回来……

《歌谣周刊》创刊号(北大歌谣研究会版,1922年)

1922年北京大学《歌谣周刊》创刊号上发表了署名“平和子”搜集,并注明“通行镇江”的歌谣《天上有个月》:“天上有个月,地下有个阙。打水虾蟆跳过阙,我在苏州背砻码。看见老鼠嫁女儿:龟吹箫,鳖打鼓,两个刚虾朝前舞。乌鱼来看灯,鲢鱼来送嫁。一送,送到桥顶上,一跌仰把叉,一路哭到家。告诵吾妈:吾妈要骂。告诵爹爹:爹爹要打。”

这是一首记录镇江正月初十“老鼠嫁女”习俗的儿歌,后载入《中国儿歌》传承至今,弥足珍贵。久居镇江南门大街的镇江方言发音人盛木兰,年近八旬,生于丁卯桥,出生后即随养父母在南门大街长大,她记忆力过人,面对笔者采访,兴致勃勃地背诵她回忆深处的儿歌,与平和子记录文本略有异文:“天上有个月,地下有个阙。背水的虾蟆跳过阙。我在苏州背聋妈妈,看见老鼠嫁女儿:龟吹箫、鳖打鼓,两个钢虾朝前舞,乌鱼来看灯,鲇鱼来送嫁。一送,送到桥顶儿上,一跌仰把叉。一路哭到家。告诵姆妈,姆妈要骂。告诵㸙㸙,㸙㸙要打。”

镇江老鼠娶亲儿歌,文词活泼可爱,老鼠嫁女时许多动物都来帮忙,看起来就像皮影戏一样,栩栩如生,生动活泼,热闹非凡。此画和故事曾给鲁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正如鲁迅说的那样“不但唤起成年人的兴趣,对儿童的艺术感染更为强烈”。这首镇江儿歌用拟人的手法描述了老鼠嫁女儿的情景。从送嫁队伍的成员来看,似乎更符合龙王嫁女。尤其是“钢虾”,就是青黑色的大虾。镇江本地作家格非小说《望春风》写道:“夏日的拂晓,他趿拉着木拖,光裸着精瘦精瘦的上身,有时穿一件薄薄的黑色鞣革对襟马甲……手执长长的钓竿,胳膊上挎着几十张纱布竹篾网,在薄雾笼罩的池塘边时隐时现,怎么看,都像是一只成了精的大钢虾。” 钢虾即虾兵,是龙宫的常见兵种,由于法力低微,还没有完全变成人形,虽有四肢,但总要露出一些虾的影子,头上有须,手持长矛做击刺状,这长矛是它的头顶针变化而来。儿歌中把内陆江河的动物安置到东海龙宫,用农耕经验架设的海底世界,遭遇何止尴尬,从中可看到一个古老的农业国对海洋的隔膜。如同皮影戏《闹龙宫》的角色中亦有虾兵蟹将之类,外形却是河虾、河蟹,甚至还有虾蟆和鳖。龟的形象颇滑稽,它的背后还顶着龟壳,一望即知其身份。鳖与龟类似,都是同族亲眷,不过鳖是淡水中的,出现在龙宫,似是得益于龟的提携。乌鱼、鲇鱼,如《西游记》中写到的两个小妖精“一个叫做奔波儿灞,是个鲇鱼怪;一个叫做灞波儿奔,是个黑鱼精。”其实,就文本而言,与镇江儿歌文本最接近的是成书于清康熙初年,杭州文人郑旭旦辑录《天籁集》第42首“一颗星,半个月,虾蟇水里跳过缺。我在扬州背笼儿,看见乌龟嫁女儿。鼋吹箫,鳖打鼓,一对虾蟇前头舞。” 《天籁集》收吴越儿歌48首,以杭州地区居多,儿歌的乌龟嫁女颇不雅驯,不及镇江儿歌的内涵意义。

《天籁集》(上海:中原书局1929年版)书影

无独有偶,福建南部各地及台湾有略有同构的儿歌。围绕海龙王娶亲这件喜事展开,介绍了娶亲过程中各种动物参与其中并分工合作的过程,充满童真童趣,带你进入一个奇妙的童幻世界。

惠安儿歌:天乌乌,卜落雨,天乌乌,卜落雨,海龙王,卜娶某。龟吹箫,鳖打鼓,水鸡扛轿目吐吐,山蚭举旗叫艰苦,火萤挑灯来照路。螳螂媒人穿绿裤,鲑鱼送嫁大腹肚。

华安儿歌:天乌乌,要下雨。拿锄头,巡水路。碰着一群鱼仔虾仔要娶某。三关做新娘,土塞做阿祖拿灯,虾打鼓。水鸡打轿大北肚。

泉州儿歌:天乌乌,卜落雨。海龙王,卜娶某。龟吹箫,鳖打鼓。水鸡扛轿眼睛鼓。文萤担灯来照路。蜻蜓举旗喝辛苦。虾姑担盘勒腹肚。

晋江儿歌:天乌乌,卜落沪。海龙王,卜娶某。龟吹箫,鳖打鼓。水鸡打轿目吐吐。田蛉举旗叫辛苦,火萤挑灯来照路,蟑螂地嫁穿绿裤。依舞依啊隆咚。

福州儿歌:天乌乌,要落雨。虾吹箫,鱼打鼓。水鸡打轿嘴凸凸。虾蝶做媒人,草蟠提灯笼。接亲长长阵,拜堂两个人。

闽南儿歌用儿童的语言和其天真的想象,唱出动物迎亲[闽南话中“某”即老婆,本字为“姥”,发音bou和普通话的mou不同]的场面,近十种动物串在一起,或具体,或虚构,形态各异,足以令许多儿童浮想联翩。可算是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结合。与镇江儿歌比较,同时唱迎亲场面,只不过是迎娶者换为海龙王,其中情节也有同有异,把水中动物个个拟人化,唱来诙谐风趣,有的歌末还加上奏乐之声,营造了热闹气氛,也增强了现实感。

再看,台湾儿歌:天乌乌,欲落雨,夯锄头,清水路,清着一尾鲫仔鱼。欲娶某。水鸡打轿目珠吐,蜻岭举旗叫艰苦,遇到四妞婆仔,食一碗白米饭。

此歌内容也是说动物迎娶之事,是福建儿歌移植到台湾之后,继承了福建《天乌乌》的原版,又有所创造。著名华语歌手孙燕姿唱的一首《天黑黑》,其歌词中间也引用儿歌短句,“天黑黑,欲落雨”的闽南语发音为“tin o o,mie lo ho”。

儿歌大多数是多人集体创作的,属于民间口头文学。即可能是某人因某件事有感而发,脱口而出后,其他人即予以增删补充而形成的结果。此外,它在流传过程中具有变异性,同一题材的内容往往有不同版本。在周长楫所编写的《闽南童谣500首》中,《天乌乌》有17个版本,其中篇幅最短版本6句,篇幅最长的版本56句。

朱介凡《中国儿歌》封面(台湾台北纯文学出版社,1977年版)

读读超越千百年的儿歌,忽然想起意大利历史学家贝奈戴托·克罗齐克说过,“当人们又重新拾起旧日的宗教和局部地方的旧有的民族风格时,当人们重新回到古老的房舍堡邸和大礼拜堂时,当人们重新歌唱旧时的儿歌,重新再做旧日传奇的梦,一种欢乐与满意的大声叹息、一种喜悦的温情就从人们的胸中涌了出来并重新激励了人心。”

大家再来揣摩镇江儿歌《天上有个月》与闽台儿歌《天乌乌》的意象同构。古人对不能战胜的自然现象,除了祈祀,还要讨好它们,即献媚,最好的方式是婚配,这与我国祭神需娱神,娱神活动中多宣扬男女之情如出一辙。因为在人们不能战胜鼠害时,是将老鼠当成神物的,这就有了“鼠嫁女日”的产生。天乌乌衍生而来的海潮,被视为“海神”的意志支配的结果,“海龙王”产生以后又被认为是其威力所致。而洪灾则被视为“海龙王”对人类的惩罚。其实这类儿歌简单的线性叙事中充满教化色彩浓郁的寓言符号,这些符号承载着理想,寄托着美好愿望,隐藏在现实内心的潜意识之下,是人类内心深处共同的秘密。我们可以说,这些儿歌所构建的美学精神归根结底,都是一个充满着万物灵性、艺术信仰、文化象征、寓言模式的世界。

(文章原载于《京江晚报》)

作者简介

裴伟,江苏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镇江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镇江教育》编委办公室主任。1990年开始写作投稿,业余研究涉及语言文学、历史、教育、民俗、书法等多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