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栋霖：大运河与昆曲

2022年08月15日11:02

唐寅诗写的是明朝中叶苏州阊门河运商贸的盛况。在这样的环境中产生了昆曲。其实苏州过去并不总是这样的。苏州和杭州，虽然在南宋范成大《吴郡志》称“天上天堂，地上苏杭”，苏杭并称，但其实，宋代以及之前，苏州与杭州地理环境、乡土风貌、农业经济，都堪称丰茂，但苏州在文化方面和杭州不能比。宋代苏州没有多少有名的文人，苏州全国有名的文人有两个，范仲淹、范成大，其余有名的文人贺方回、吴文英、姜白石，寓居姑苏，都来自杭州，他们两面跑来跑去，而杭州本地文人就很多，文化形态丰富，你看周密《武林旧事》就知道。

艺术家简介

朱栋霖

1949年生，江苏苏州人，苏州大学二级教授、博士生导师，著名现代文学史家、戏剧理论家，现任苏州大学中国昆曲评弹研究院执行院长，为我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界第三代代表人物之一。曾任教育部中文学科教学指导委员会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组长、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学会理事、中国话剧研究会副会长、江苏省现代文学学会副会长、江苏省比较文学学会副会长、苏州市文联副主席、苏州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等。

1991年国家教委、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授予“做出突出贡献的中国博士硕士学位获得者”荣誉称号，1995年江苏省人民政府授予“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称号，1996年被评为“江苏省333工程”第二层次培养对象，1998年评为“江苏省优秀哲学社会科学工作者”，2012年获“中国文艺评论特等奖”，2013年中共江苏省委、省政府授予“紫金文化荣誉奖章”。

出版著作有《论曹禺的戏剧创作》《曹禺：心灵的艺术》《中美文化在戏剧中交流：奥尼尔与中国》《戏剧美学》《文学新思维》《心灵的诗学：朱栋霖戏剧论集》《烟雨苏州：朱栋霖文艺评论选》《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外文学比较史（1949-2000）》《大学戏剧鉴赏》《中国昆曲年鉴》《苏州艺术通史》《苏州艺术史图鉴》《苏州诗词三百首》等。学术论著先后16次获国家级、部省级优秀科研成果奖，其中《1898—1949中外文学比较史》，先后获首届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优秀成果三等奖(1999)、教育部首届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优秀成果二等奖(1995)、江苏省人民政府“江苏省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1994)、全国普通高校优秀教材一等奖(1996)。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是教育部“十五”国家规划教材、教育部国家精品资源共享课“中国现当代文学”配套教材。

朱栋霖

大运河与苏州

讲起大运河和苏州昆曲，我想起一首诗和一幅画。一首诗,就是唐伯虎的《阊门即事》。它讲的就是大运河流程到了苏州阊门这一段的繁盛景象：

世间乐土是吴中，中有阊门又擅雄。

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西东。

五更市卖何曾绝，四远方言总不同。

若使画师描作画，画师应道画难工。

唐寅诗写的是明朝中叶苏州阊门河运商贸的盛况。在这样的环境中产生了昆曲。

其实苏州过去并不总是这样的。苏州和杭州，虽然在南宋范成大《吴郡志》称“天上天堂，地上苏杭”，苏杭并称，但其实，宋代以及之前，苏州与杭州地理环境、乡土风貌、农业经济，都堪称丰茂，但苏州在文化方面和杭州不能比。宋代苏州没有多少有名的文人，苏州全国有名的文人有两个，范仲淹、范成大，其余有名的文人贺方回、吴文英、姜白石，寓居姑苏，都来自杭州，他们两面跑来跑去，而杭州本地文人就很多，文化形态丰富，你看周密《武林旧事》就知道。

但是到了明朝、清朝，苏州的文人总数超过杭州，有人统计几本大的辞书《辞海》《辞源》《中国大百科全书》，各地文化名人总数排序，苏州排名第一，杭州第二。据统计，自周、秦、汉、唐、宋、元至明、清两代文人的籍贯，历代文人的分布中心由北逐渐向南移，南宋开始南方文人增多，明清最盛。有籍贯可考者，明代文人数1340人，南北比为87:13，清代文人数1740人，南北比为85:15。其中明代，苏州籍文学家196人，杭州藉77人；清代，苏州籍文学家176人，杭州藉173人。苏州文人数量最多，在明、清两代始终排名全国第一。这是从明朝中叶开始。

为什么发生这个情况？从明代开始，南方经贸与文化总体迅速超越北方。苏、杭两地，地理风土资源接近，苏州又超越杭州？

我认为，根本原因在于明代大运河南北浚通，开启了新的庞大的资源。

始建于隋代的大运河，到元朝后期南北大乱，大运河已经不通了。我们江南是通的，但是长江以北，元末大乱已经不通了。明成祖永乐帝坚持要迁都北京，文武百官都不赞同，这么大的一个朝廷、各部衙门，那么多人，以南京为都，有江南的经济以提供强有力的支撑。迁都北京，其中一个大问题就是朝廷与各部部委的供给，巨大的财政需求，从何而来？本来苏州杭州资源输运南京很方便，北方地瘠贫穷，何来供给？永乐坚决要迁，建造紫禁城前后20年，三次大火烧光光，第四次留下了现在紫禁城。这就需要供给全北京、朝廷各部委的用途。用了下令浚通原大运河势在必行，这大大有利于南北交流，扩大财政来源，北方朝廷控制南方，有利于控制全国的政局。这是明朝开国五十年间的事。事当明朝开国一百年以后就到了明朝中叶，浚通大运河的效益开始溢出，大运河沿线浙江、江苏、山东、河北四省市镇通州、天津、济宁、淮安、扬州、镇江等地都得益于运河经济效益。最最得益的是苏州。虽然苏州杭州都在运河的南方，但是苏州比杭州更得益。为什么？北方的货物到南方来进行经贸交流，到苏州方便，到杭州还需走三、四天路程。上世纪我们乘机器轮船一个晚上苏州到杭州，那时候手摇的船不要三四天？苏州北端枕长江，从西南经长江的货物在苏州落地交易，也较到杭州交易更为便捷。所以苏州成了明代大运河浚通之后最最得益的城市。明代笔记《寓圃杂记》记“吴中近年之盛”：“迨成化间，余恒三四年一入，则见其迥若异境。以至于今，愈益繁盛。城隅濠股，亭馆布列，略无隙地。舆马从盖，壶觞罍盒，交驰于通衢。水巷中，光彩耀目，游山之舫，载妓之舟，鱼贯于绿波朱阖之间，丝竹讴舞与市声相杂。”明代中叶，经济改革的成果见效，苏州蹭蹭蹭地上去了。

苏州宋朝的平江图，石刻苏州地图，至今陈列于苏州碑刻博物馆。图中显示宋代苏州城是个端正长方形的格局，城内三横六纵以河流划分格局，方城周边是城墙。大运河到了浒墅关就分出两个分支，一支从南下面过来到了苏州城的西南角，就这儿是胥门；还有一条支流从北面过来经过白洋湾到虎丘、三塘街到了阊门这一段。运河到苏州分成两个分支，又环绕苏州城墙一圈，往下端往南到杭州，东出葑门往东就到上海。上海一条最重要的河——苏州河。哪里来的？苏州来的。整个苏州，苏杭的水资源就是太湖和大运河两个交汇水流域。苏州、杭州，都是运河之城。

宋平江图显示枫桥的位置，大运河经无锡过枫桥。在平江图左下方西南，就是到了盘门。那里有吴门桥，苏州最高桥，也是江苏最高单孔石拱桥。我小时候还能看到吴门桥畔的船队运输情况。

城市化商业经济文化产业

从吴门桥再往西转北上，就到了阊门，阊门并不是一直这样繁盛的。唐代，苏州地方长官白居易诗称：“阊门四望郁苍苍，始觉州雄土俗强”。可见唐代，从阊门望出去，莽莽田野与军营。而到了明代中叶，阊门就是一片繁盛景象。明代中叶仇英《清明上河图》，仇英画的就是苏州吴门桥，那里高桥耸立，商铺林立，人流繁杂，大运河上川流不息。仇英和文征明、唐伯虎、祝枝山都是明代中叶，嘉靖年间，与魏良辅同时代。

又过了两百年，到了乾隆年间，乾隆下江南，徐扬献了一幅图《盛世滋生图》给乾隆。图上还是吴门桥，商业更加繁华了。随后到了胥门，大运河入苏州的一个交汇处，胥门河上商船来来往往，河岸商铺林立。这样的繁盛就连续到了阊门。

请注意《盛世滋生图》显示，苏州阊门城里面是比较冷清的，而城外非常繁华。这有啥讲究？这就是大运河经济，苏州的经济的繁盛都在阊门外运河两岸,南码头、北码头，南濠街、北濠街。大运河这一段沿着北端过去是三塘街。整个《盛世滋生图》，今名《姑苏繁华图》，这幅画人物12000多人，商铺200多家，运河上的船有200多条船。唐伯虎《阊门即事》说“黄金百万水西东”。清代称：“自吴阊至枫桥，列市二十里”，“金阊一带，比户贸易，负郭则牙侩辏集”。金阊、山塘街的繁华，这和昆曲有关系。

大运河水激荡昆曲艺术

大运河孕育了昆曲。昆曲当然诞生于昆山，昆山现在最得益，名气最大，但是其实随着昆曲的发展，苏州很快成为昆曲重镇，昆曲的核心地位很快移到苏州。明朝苏州产生了很多昆曲家。张凤翼，苏州城内现有文起堂故居。张凤翼写了很多戏，《红拂记》《灌园记》《祝发记》《虎符记》，当年都盛演，我们还没有发掘。他的书都出版，刻有版画。没有人演怎刻什么版画？

明代，苏州诞生了很多剧作家。

不是说只有河岸边才是运河文化，大运河沿苏州城墙环绕苏州城一周，苏州的护城河就是大运河。苏州城就是运河之城。杭州运河也不是到了拱宸桥、卖鱼桥结束了，杭州城、绍兴也是运河之城。

大运河经苏州往南，就是著名的宝带桥，宋朝的，宝带桥再往南就是吴江。昆曲吴江派所在地，沈璟的家乡，吴江派创作的好多戏都是现在昆曲舞台经常演出的剧目。昆山《浣纱记》是开创性的。而吴江派创作的《义侠记》《明珠记》《西楼记》《狮吼记》《翠屏山》《望湖亭》《水浒记》，则为昆曲大长旗帜。昆曲吴江派，大家几乎淡忘了。

运河再到南就是杭州，杭州贡献了越中派，清朝诞生了经典《长生殿》。

运河到了扬州。扬州的盐商主人家里面建有戏亭，寄啸山庄池中间造个亭，四面通透，中间唱昆曲，人在周围赏。

清朝苏州织造署，曹雪芹的祖父曾经在此任职。康熙、乾隆多次作为行宫，为了皇上驻跸织造署，把江南名石瑞云峰搬到织造署后花园。康熙一到苏州就要看昆曲，当天一个晚上看了十几折。两代皇帝都是昆迷，社会推波助澜，推动了昆曲的发展。

乾隆年间的《姑苏繁华图》中就反映了乾隆年间昆曲在苏州的演出。左面图是在木渎遂初园厅堂里面演，真正的厅堂版昆曲。昆曲的排场：老爷们可以在周围喝酒，中间红地毯上演昆曲。演的是《白兔记》的《麻地》，因为有李三娘啼哭，小丑拿了三娘水桶在那里哄骗。另一端吴门桥畔有个小院子，里面有一个人佩戴官帽在看戏，这是苏州当地的县官。座椅前面有个优伶在唱昆曲。这是到了青楼——妓院，官员下班之后可以到妓院去，明代官场比较宽松。

吴地水文化与昆曲“水磨腔”

苏州地处吴地，吴地文化特点是水文化，水文化和昆曲的水磨腔之间的关系。苏州有两大水系，一个太湖流域，第二个大运河。

吴地水文化和昆曲艺术紧密融合。水，太湖和运河的水，养育滋润了江南，水是江南的灵魂，江南的流水浏亮清幽，和北方的水不一样，和洞庭湖的水都不一样，江南之水清澈纯净而又温和婉转。水软山温，山灵水秀，风物清嘉，曲水清流。水的温婉灵动，赋予苏州人以柔情秀逸，人文灵慧。它催发了吴地苏州整体新的美学精神骤然艳放，形成了以清雅、柔曼、缠绵、婉约为基调又隐含刚劲的美学特色。

昆曲艺术的美学风格。昆曲及其唱腔，最能够反映苏州水文化的特点。什么是昆曲水磨腔？俞平伯说，就是苏州做红木家具完工之后，用草沾着水去一遍一遍地磨得很光很细。是将它打磨得很细。元朝，萨都剌诗“吴姬水调新腔改，马上郎君好风采”。我请教顾笃璜先生，他说就是“细腻”。水磨腔，行腔细腻润滑，像水流一样婉转润滑，细腻悠长。沈宠绥《度曲须知》说：“功深熔琢，气无烟火，启口轻圆，收音纯细”。昆曲“水磨腔”的细腻典雅柔婉明丽，充分表现了吴地水文化的特色情趣。昆曲的音乐文化与抒情特色正是在明代发展成熟的吴文化的物态化标志，是吴地水文化的音乐化、戏剧化。水磨腔就是太湖、大运河水文化中诞生的音乐演唱艺术。

大运河的经济活动促成了明清苏州经济繁荣。丰茂的经贸活动，吴地水文化，孕育了昆曲的诞生和昆曲风格的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