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其昌
李 进
图中左二为李进,右一为陈其昌。
图中右一为李进
李进书法作品
李进美术作品
李进,1922年出生在泰县(姜堰)一个书香世家,原名李硕诚,笔名夏阳、李夏阳。1960年当燕子衔着春光,到界首农中筑窝的时候,我开始就读扬州师专(二年制函授)中文科,偶然获得李进的长篇小说《在斗争的路上》,后来才知道这是江苏省第一部反映革命斗争的长篇小说,就结合扬州师专编著的《文学概念》教材,就历史的真实与艺术的真实,贸然写信,向时任省文化局局长李进,讨教这个问题。想不到这位省内著名文人很快复信,至今记忆犹新。他教诲:“艺术的真实性与历史的真实性既有关连,又不等同。如小说创作,可以以历史与生活的人物的原型,历史史实为依托,这需要作者进行艺术加工,人物和细节可以虚构。”。从此我去信,李进必复。1972年李进又任创作组组长,获此信息,我们又通信(学校里没有电话),后来到统战部、文联、宣传部及退休后都有联系,有时没有及时复信,他又来信询问,甚至想到“你的大女儿庆龄,听说在南京哪一家医院工作,请告知联系方法,以便及时联系。”直到2001年,我们办《汪曾祺馆刊》仍在通信,并推荐汪迷的文章,要及时发表。开始通信,我21岁,是文学爱好者。他38岁,就走上了省文化局、省文联领导岗位,巨大的落差,使我少一份自卑,多一份自信,催我奋起,不忘初衷。
青少年时代的回眸
我出生的1939年,他就参加了革命,次年入党。新中国成立后,长期从事党政、文化、宣传、文艺工作。他15岁就发表作品,1938年夏季,他和“抗战剧社”的朋友石林、姚谷良、徐芝浩,在东岳庙戏台演戏,宣传抗日救亡。上演过《三江好》《放下你的鞭子》《最后一计》等话剧。他写道:“如果还有当时的观众,现在还能回忆当时的情景,我是会很有兴趣的。”当时,他虚岁16。他还记得祖父传下的一个马鞍,是供新娘出嫁时的用物。借给新娘人家用。在马鞍上糊了红纸,让新娘出轿或进大门时跨越,因为鞍与安谐音,图个吉利,归还鞍马时,用红包包若干“铜板”,以聊表谢意。当时四个铜板可买一个“大炉烧饼”。少年时候的记忆是深刻的,也是美好的。比如对《千佛寺“二中”》他亦十分留恋。党为培养人才,从1942年起坚持办学五年,这些师生,又是战士,一有情况,立即投入战斗,故有“小抗大”之誉。校长徐观伯,后任南京博物馆院长,李、徐两人可能熟稔。因为南博是省文化局(厅)下属单位。历史将记住早年投身革命的先辈:泰县的黄克孚、盛坚夫、戴为然、李进以及如皋俞铭璜,是他们成立“泰县文化界抗战工作团”,而“抗战剧社”、“孩子大队”办报纸、开书店、搞画展,作抗日救亡宣传,轰动全县。
引导我走上从文路
就在与李进通信的那年,我的处女作《毕业证章和奖状》,刊登在《江苏青年报》1960年6月期上。这引起了我对从文的爱好和追求。他不仅指导我从文,他的人生观、世界观也影响了我。使我学会做人,既不做附庸,也不伤害人;善待他人,乐化自己。做好正业,再搞业余。
1962年夏天,炎热的太阳烤得大地干涸、许多学校(含界首农中)被停办。居春江视导员找我讲话,或留城做小学教师,或自谋出路,或到临泽农中工作,让我作出选择,我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我写信向李进告知此事。他即来信:
陈其昌同志,信和稿收到,稿已转《雨花》编辑部了。“赠赵”(注:赵俊瑞,笔名忆明珠)一诗,你对这方面还有什么意思,你们喜欢读些什么诗呢?望告。
学校调整,你的工作要另行分配,我看还是根据组织的意见来决定,你自己有要求,也可以事先提出。什么地方,我看都很好,农村当然是很需要有青年支援建设的地方。如果分配你去农村,想你一定会安心工作的。目前有些困难,需要我们大家共同努力来克服它,是一定可以克服的。此复并祝进步/李夏阳。
至此,一封从大局考虑,讲人生观道理的信,潮濡了一个24岁青年的心。我到了临泽农中,吃的苦比预想的还多,我从不写信向李进讲吃苦受累的情况,因为我知道,各地来邮(含本地)插队知青的苦更多。就在面对困难砥砺前行的时候,我又接到李进来信,他说,好友郭铁松赴高邮任县委副书记,有难事可以就近找他。无微不至的关怀捎来的是父辈般的温情和激励。我还有什么事去打扰郭书记哩!我复信,你这种长辈提携后生的风范,我将铭记在心。我告诉李进,小有名气的陆建华已到临中任教。李进又来信,那可以就近向陆建华讨教、交流了。他执教一年就调到县创作组工作。就近讨教是南师院毕业的朱延庆先生,为写一份向文教局汇报稿,去临中讨教,他不仅帮助修改了,还招待我一顿中餐,菜是青菜蛋花汤,还有个炒菜。我如实告诉李进,李进说,那也很好。
后来我驻省民间文学协会时,我曾问过李进,有人叫你主席,有人叫你李老师,你都答应,那些人是你的学生吗?你写信喜欢称同志。他说,我哪来那么多的学生,人家叫了我没办法。至于称同志是有道理的。他随手向我出示已写好的律诗《同志》:“志同同志志何疑,口上心头实一词。不是沽名争逐利,应非结党共营私。更新日日无穷业,革旧时时不尽期。改造人间兼改己,忠诚谁在举红旗。”他的人生观、世界观,又在我的心田撒下红色种子。
爱党爱国继往开来
进入新时期后,他将过去怀念故人的诗、联寄给我,是毛笔书就。他虽不是书法家,但是行书、草书、篆书条幅,我都珍藏。
其一,迷迷惘惘信信疑疑痴痴默默泣泣/正是何堪听此绞肠消息/双星半载忽落最惊心/岂料今日频抹泪涌思潮阵阵抖手提笔/为国为民为党举红旗创建丰功伟绩/共承遗志团结坚强对敌/定把伤怀悲痛都化成无穷威力/征途远不稍停革命事业。/其昌同志来信嘱书声声慢一首/夏阳。
其二,为和老友吴奔星(年长李9岁,1937年毕业北师大,曾任省作协顾问)的对联一副:“天堑江河已几桥,任它风雨木萧萧/冰寒遇尽春光照,万里诗心涌激潮。”注明为1983年李夏阳。他在为家乡朋友周治陶作序时提到:惊叹家乡变化之大,进步之快,为家乡取得新成就欢呼,要立志把家乡建设得更好。他在苏北行署(苏北、苏南尚未合并)工作时,来到高邮,说当时高邮的文风很盛,但经济交通远不如泰县。在来信中曾询问高邮经济发展、城市建设的情况,我如实汇报,他说,那就好。当1989年各种思潮在中国蜂拥之际,高邮文联编了《珠湖春汛》,他特地题词:“高邮的新声。”我理解是高邮人民在党和政府领导下,与时代同音的前进脚步声。家乡,是缩小了的祖国,爱祖国自然爱家乡。
驻会及日后的交往
我曾在省文联短期驻会。省文联当时借用江苏省党校的二号楼的第二层,全是各种协会办公室、图书室、《雨花》编辑部,使我认识了省民协的华士明、康新民、金煦、欧扬等一批骨干,与马春阳住同一幢楼的庞瑞垠,特别是住二号楼二层的高晓声,看他洗澡时,肋骨处内陷,知道他在农村炼狱一般生活,十分感叹!他说:“你是过的甜蜜现实主义的生活,我是过的苦涩现实主义的生活。”我请他在《塘水清清》上签名留念。李进得知我在此驻,对马春阳说:“好呀,让他锻炼锻炼!”我听了高兴,可以就近请教,其实不然,他是个忙人,很少见面,找我到他那儿谈话,只有两次,谈话内容不及一封信长。他有一次问我:“对民间文学和文学之间,哪一种感兴趣?”我说都感兴趣,先做好民协工作,又坚持业余写作。李进还关心我的生活,我说一天八毛钱的住勤费够了。他说有什么困难,就找马春阳同志。还有一次,问我对汪曾祺的书读多少。我说一本没有读过(后来先读的《晚饭花集》),但对汪曾祺单篇作品略有所知。他说汪先生的作品很有个性,要认真研究。同年10月10日汪曾祺第一次回乡以后,才认真阅读汪曾祺作品,到图书馆找刊物,到新华书店找汪的书读,以补先天不足。
李进偕夫人应宜诚(任省戏校校长),住大行宫附近的复城新村5号,是单门独院,两层小楼,有会客室、书房、卧室好几间。第一次是陪李舜心、纪士文去为高邮搜集党史资料,在大门(朝北)后面的合影至今仍存。尽管时光漂白了李进满头白发,但他仍是精神矍铄。
还有一次,有人出点子,送六只双黄蛋给李主席,为一位同仁调入省文联敲边鼓,却受到他的批评:“我已知此事,按组织程序办,不要耍花样,送礼下不为例。”至于我继续赖在省文联民协不走,我压根儿无此想法。李进对马春阳说:“留他也不适合,当编辑还不够格,让他基层锻炼,以后再说。”我听此言,从无要求,要自我量力。
关心汪迷寄语后昆
1991年年末,我们开第二次市文代会,我写信请他光临。第一次他委托马春阳作代表到会。他复信说,我多时不去上班了,冬天常发哮喘病,更是闭门不出,单位过一段时间送一批信来。信到我手中已是年底,过了你们开文代会时间。如信收得早,即使不去,总可表示一下祝贺的。到你市去看看新变化也很乐意,但现在力不从心。前向时,去南方一行,虽没出问题,但感觉没力气活动。你们在水灾以后开好文代会,对今后工作当然很有好处。从你来信中可以看出,各县市文联对精神文明建设,会起很好的作用。我个人乐观开朗,所以精神还不错,但总觉得年老力衰,一年不如一年,你来信请告知一些基层的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情况,以便了解实情。他赠给我的字画,有二三十幅,其画几乎都是梅花。有次画一腊梅,并题诗:“傲雪带香开,别具高风格。正是冰寒彻骨时,自在称舒适。爱洁岂标孤,广接寻梅客。不惜芳菲付与人,愿把花枝折。”刻有四方印《夏阳遣兴》《夏阳六十岁后律吟》《俯子牛》《不怕丑的精神》,这就是他为人为文的风格。这与汪曾祺自叙:“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君若亦欢喜,携归尽一樽。”有异曲同工之妙。也是对后昆者的提示与引导。每当春节将至,他都寄语后生:“新的一年,工作有什么打算?能不能打开一个新的局面,面对新的形势,文联的工作如何搞法,恐怕要多些创造性才行。去年一年,高邮市经济发展得如何?希望今年有更大的发展。”他关心高邮文联工作、经济发展,犹如关心泰县家乡的事。一位多好的文化人领头雁,一位淡泊人生的长者。
他关心汪迷超过高邮的汪迷,为新疆伊犁曾任政协主席的张肇思的文章在汪曾祺纪念馆刊发表与否,十分关心,并附来张老发表作品的那天的《伊犁日报》。大概是2001年9月18日,他给我来信:“9月3日,又发出一信,附有一篇有关汪曾祺的文章,是我新疆的朋友张肇思寄给我看的。信中附有我的篆书赠你,但到现在已过去半个多月,未见回信,不知我的两信你收到没有。我实在担心二信遗失,那就损失太大了。现在随信再附上一文,也是有关汪曾祺的,也为张肇思所写,已在《伊犁日报》发表了。旁边的字是作者对编辑的意见,望你根据作者的意见还原真貌。你可能不常到宣传部办公,你能否告诉我直接地址,以便直接联系,或者告诉我,你的女儿陈庆龄在哪个医院工作,告诉她的电话或地址,以后打听你的情况,也就方便了。双节快到了,祝节日快乐李进。”张老也是一位书法家,文章也写得好。指出编辑不明实际情况,在倒数第二段“三人回到陶平舟家中”,似不应该删去一段话,使人如坠入五里雾中,奈何?!此稿为《云烟》,全文引用汪文对泰山的认识,并用古人诗词中用“烟云”的句子,集于一文,还请著名书法家沈鹏为之作联:“云烟绕地空态变,日月经地蚀益明。”汪曾祺其人其文有一个字评“淡”,极为传神。后来馆刊用了张老的原稿,这可能是他去世前最后的一信。
同年9月2日的信,他说,收到你的信很高兴,谢谢你还记得我这个老头子。你把我的画送90岁老人祝寿我也很高兴。你早告知,我可题上祝词。这类事很多,青年人结婚,病重者谢医,我都为之服务。外省有不认识的人向我索书画,我也不使他们失望。特别是扬州朋友顾一平,将我的字画在报上发表,还发稿费。我就把它作为寄书画的邮费了。(注:李在位时用国内邮资兑付,离休后则贴邮票),他写道:“我们是老朋友了,如有需要,随时来信,不必客气怕给我添麻烦。我能为之服务,也是高兴。我是‘知足常乐、自得其乐、助人为乐’的三乐主义”。
他附上书法篆书联一幅为八十岁时所书:“君子淡交宁可淡中交君子/好人难做偏迎难处做好人。”这是他的为品为格的自我写照,也是对我的鞭策,多做好事不难,多交益友不易。李进,影响了我的从文,也影响了我的人生。记住省作协领导汪政一句话:“作家总会变老,文学永远年轻。”高邮乃至更大的范围内,文学和艺术的创作与研究的希望在年轻一代人的身上,他们比吾侪做得更好。我愿作人梯让人踏级而上,亦愿做上马石让人跨马扬鞭!
病中看望为其送行
他的画专画梅花,似乎表现“老翁喜作红梅颂”的怡情与况味。他的信、字画,现存在的依然视如珍宝,传给我的后代爱好者。
李进离休后,我多次去他家,并非都是探视他的病。我带过白鱼、野鸭给他,只是表达我的一点感恩之心。2001年,我听说他病重了,立马去宁,直奔他家。开门的是他的儿子,接待我的是他夫人。应校长说,老李这次病得很重,在省人医,有特护,家人探视有规定时间,此刻儿子就去探视了。我问明情况,立即赶到省人医高干病房,斑驳的墙壁,简单的双人病房,躺着的就是李老。他见到我,微微抬了头,指指嘴巴,表示不能说话。他叫我将窗台上的一个有格子本子拿给他,艰难地写道:刚才/儿子说/家里来了/一个中年人/看你/原来是/你。他写的字,像刚学写字的孩子。年过花甲的我也写道:吉人自有天相,天气渐暖,你会康复的。他笑了,眼里仍是明亮的、睿智的光。他抓住笔的手抖抖的,最后写下了两个字:“谢谢!”,我眼含泪花,紧紧抓住他的手不说话。此时无声胜有声,该谢的是李老对我几十年如一日的真诚的关爱啊!
乡言道,青草得(病)枯草亡。我不知道李老何时得病,只知道他是喉部患了绝症。2002年的秋冬之交,81岁的他走了。我获悉便自发地去南京石子岗殡仪馆参加李老的追悼会。一切如仪,中肯的悼词,追思的挽联寄托着人们的哀思。当时,我胸别白花,熟悉我的省文联被称为“阿庆嫂”的孙女士为我别上黑袖套。无声仙逝的李老留下有形的文字,他涉猎广泛。他去世后,出版过《冰火室存稿》《李进文稿》各三卷。纵观文坛,他不是大家,但这位江苏文艺界领军人物却撒下无数的“红色的种子”(他写过同名电影剧本),在江苏大地茁壮成长。
李进是1922年4月4日生,2002年9月26日病逝。省文联的挽联当时我抄下,评价最适合:“四海播英名志坚马列一身正气遍洒《红色的种子》荣显战士本色/千秋垂典范德泽江河两袖清风魂归《雨花台下》勒铭文苑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