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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政 | 阅尽波折得自在——读苏迅长篇小说《凡尘磨镜录》
来源:无锡文艺界   2023年08月17日09:12
打开苏迅的长篇小说《凡尘磨镜录》,我首先想到的是文学创作与知识的关系。

阅尽波折得自在

——读苏迅长篇小说《凡尘磨镜录》

打开苏迅的长篇小说《凡尘磨镜录》,我首先想到的是文学创作与知识的关系。

其实,从本质上说,文学创作就是知识生产。在现代知识体系诞生之前,学科分类还比较笼统和模糊的时代,尤其是现代教育体制还没有建立的时候,加上传播的不发达,文学一直承担着知识生产与知识传播的任务。任何一种文学作品的内容都是知识,所谓主题,特别是题材完全可以替换成不同知识的概念。那时对文学的最高评价就是看其知识容量的大小,占据头部的就是那些号称“百科全书”式的作品。社会进入现代之后,文学的知识属性已经不太强烈了,不过,虽然一方面我们看到,在人类教育水平普遍提高、信息化程度越来越高的今天,如果文学还在炫耀知识就显得多余甚至可笑,以至于在作品中罗列知识被称为“百度式写作”。另一方面我们又看到,知识的匮乏确实又在束缚文学的想象力,拉低文学的思想高度,甚至限制了创作的题材领域。比如,在文学创作中,总有许多特殊的题材和特殊的领域,如果没相应的知识储备是断难驾驭的,不说那些科谱或硬科幻的写作,就是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也有许多知识我们不敢轻言,所谓隔行如隔山在任何时代都是存在的。因此,知识与文学的关系其实没有断,知识依然是文学创作的基础与前提。关键不在于文学需不需要知识,而在于文学如何处理与知识的关系,如何表现知识,如何让知识在文学中发挥作用,如何使知识文学化而不是让知识代替文学。

我以为处理这一关系的途径从大的方面说就是两种,一是始终把人物形象的塑造放在前面。文学就是人学,这在什么情况下都是真理。不管作品的人物从事什么职业,是什么领域的知识生产者,知识掌握者,他首先是人,他有他的生活,他有他的性格。《凡尘磨镜录》从题材上说与古玩收藏与鉴赏有关,苏迅本人就是这方面的行家。但是,他没有把作品写成这方面的专门性著作。虽然一开始就谈到了玉器,但接着就是秦家骝和虞焕章的交往,这两个人物一下子就吸引住了读者。随着情节的展开,这两个人物的命运慢慢展开,而其他人物也相继登场。

苏迅对这两个主要人物的塑造是不同的,叙述的方向是相反的。对虞焕章来说,他的命运是回溯式的,对他的刻画就是对他过往命运的打捞。这是一个过去式的人物,是旧时代的人物,当他出场时,他的故事甚至生命已经近于尾声。因此,这个人物在作品中一直有点神秘,身上蒙着一层看不清的面纱。随着情节的展开,神秘退去,面纱掀开,而他的性格与命运的必然性也清晰地展示出来。这个原先上海滩上资本家的少爷,因为一场自由恋爱与原为戏子的情人离家出走。不期出走不久新中国就成立了,原先的家族仓惶出走,在那样的情势下,他也只得斩断与家族的联系,重新做人。但家族的阴影一直在,迫使这个当年风光无限的世家子弟夹起尾巴,委入尘埃。他与秦家骝的相遇看上去是偶然,其实,这因玉而生的缘分不过是他对自身的不甘,是他对养成了他心性的传统的怀念,是他对传统文化的一种眷顾,因秦家骝的到来,他的生命得到了延续,他的平生所学与积累就有了传人。而秦家骝不同,相对于虞焕章,他是个新人。与虞焕章相遇时秦家骝还是个少年,但是,因为他同样出身于大户人家,祖母又对他护爱有加,不仅仅是祖母给他的那些旧藏玉器,更有那些虽然破碎但总也顽固地存在着的旧时气息让这两个看上去的隔代人成了忘年交。

其后,虞焕章实际上是静止不动的,而秦家骝却在成长,下放,在农村成家,回城工作,在国企改革中占得潮头,最终成就了一番事业,再加上家族的合合分分,个人婚姻的变故,他的性格内涵越来越丰富,善良、隐忍、精明、豁达……其复杂真是一言难尽。唯有一点不变,那就是对玉的热爱,对玉文化的钟情。但如果不是丰富的生活阅历,他断不会对玉有这样的理解,更不会真正地将虞焕章老师的平生所学传承下来。小说的最后,秦家骝在朋友的协助下,不但捐出了他所藏玉器的精品,而且积多年研究,编成玉器鉴定专著,并建议署名虞焕章,这不仅仅是情节上人物传承的结合点,更是传统文化薪火相传的象征。

知识的文学化还需将知识放到特定的环境中。如果不将知识从其本身所在领域中迁移出来,如果不将知识放到一定的历史、社会环境中,那知识还是知识本身,是不可能与特定的环境结合,不可能参与到社会生活中产生不同于其知识本身的社会价值、文化价值与文学品格的。《凡尘磨镜录》虽然只有小十几万言,但故事时间却长达大几十年,从解放前一直写到当下。苏迅举重若轻,他没有采取这样的故事时间通常需要的类史诗式的结构,而是通过错综的结构,关键时间节点的安排,以及叙述方式的综合运用,形成了现在的作品形态,轻灵、跳脱,而又有着丰富的历史与现实容量。

这里面的关键就是对知识的处理,文物,特别是玉器,包括收藏是小说情节的线索,它们参与了小说的结构,是小说的有机构成。而从内容上说,作品可以说是一部收藏家小说,一部以玉文化为主体的作品,但也可以说是一部中国百年的社会变迁史,是秦家骝家与虞焕章家的家族兴衰史。准确地说,作品是以玉来写历史,写社会,写人心,写世风,也可反过来说,是在历史社会变迁、人事错迕与时代精神的激荡中叙述收藏的沉浮变化与玉器文化意义的复杂喻意。所以,虞焕章在作品中举足轻重,因为他有着峰谷跌宕的人生经历,有着新旧动荡的岁月磨砺,这样的经历与见识必定融入到他对文物的理解,这样的理解既有着丰富的社会内容与人生感悟,又有着随时代变迁而生的对收藏与文物的哲思,这绝不是纯粹的对器物的认知所能概括的。为什么秦家骝对虞焕章的认识越来越深刻,将虞焕章当年那些他听来似懂非懂的话语变成了自己的智慧与实践,沿着虞焕章指引的路,从入门境界,进入高手境界,终于到达了自在境界,以至最后心心相印,也是因为阅历与人生经验的馈赠。

不过,小说并没有浅薄地把收藏、文物和玉文化看成了没有根性的随波逐流,而是在看到它们随时代变化的同时看到它们与中国传统哲学的联系,看到它们所附着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意义,看到它们对当下文化的影响,从而期待一种古今相融的健康的收藏文化景观。正因为如此,作品才安排了如前所述的结局,这无疑寄托了作者的理想。

所以,作者面对当下的文化有着很深的感慨,作品借秦家骝说道:“社会总是会发展,向着好的一面去探寻出路,就是这些从传统社会里走出来的最后一代,他们的心中永远不乏善意和坚忍,而后继的一代一代新人,也会努力去修补去接续起传统。”从传统社会里走出来的最后一代,这是个新说法,也可以说是苏迅刻画出的新典型,值得认真探讨。不过,这是一个专门的话题了。

本文发表于2023-8-10《文学报》

作者介绍

汪政,文学创作一级。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江苏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文学理论批评委员会副主任,中国小说学会副会长。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与文艺评论,发表论文、评论、随笔数百万字,独著、合著十余部。先后主编、参编大中学教材,并获多种文学奖项。

苏迅,上世纪70年代生于江南小镇,壮年进城谋生,先后在国有企业、政府机关和事业单位工作。从1996年开始文学创作,于多家刊物发表小说、散文200余万字,作品被《小说月报》等刊物转载。现居江苏无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

责编:王紫荆 张妍妍 省文联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