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疗愈与社会救赎
——国内首部心理音乐剧《花开河西巷》的探索与实践
文/朱鹏杰
“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如何,要看如何对待社会边缘的弱势群体。”
中国生态批评代表学者鲁枢元认为,人类所处的生态系统由自然生态、社会生态和精神生态组成,精神生态是影响乃至决定社会生态和自然生态的关键因素,只有社会个体的精神生态健康干净,社会生态和自然生态才能正常运转。周琰编剧、周云导演的《花开河西巷》就是一部从精神生态层面入手,探讨精神障碍患者内在世界的心理音乐剧。该剧作为中国第一部心理音乐剧,开拓了音乐剧类型创作实践。剧作关注精神障碍患者的精神生态,以心理音乐剧的方式表现他们的内在世界,不仅增强了剧作的情感感染力,而且能够对精神障碍患者起到一定的疗愈作用,展现了心理音乐剧的独特价值。
《花开河西巷》对心理音乐剧的探索主要从两个方面展开:一方面,是“歌唱式心灵独白”的独特表达。通过歌曲演唱坦承患者的精神自我,让观众认识到精神障碍患者也有自己正常的心理需要,也渴望亲情、爱情、尊重和正常生活;在音乐剧中,歌唱成为角色表达自我和沟通世界的主要方式,跟人物形象和人生故事紧密结合在一起,如夭夭在表述自我的时候唱《哪里才是我的家》,“爸爸一个家,妈妈一个家,两个家里都是团圆,哪里才是我的家?”把其患上抑郁症的前因唱了出来,歌声凄婉动人,呼应了她的人生故事;又如陈晓江的内心独白《现实世界在我眼前坍塌》,“每一次发病,现实世界在我眼前坍塌,每一次发病,理智遭受不间断地拷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把一个间歇发作的精神病人的真实感受用歌声生动的表达出来,观众在歌声中感同身受。这种歌唱式内心独白在每一个场景的关键部分出现,歌声和歌词切合人物的情感波动和故事核心,展现了心理音乐剧的独到魅力。最后,全剧以大合唱的方式做了一个提升和总结,表达了精神障碍患者内心的呼声,尤其是“大脑发出了错误信号,我们奋力挣扎着重回轨道,……我们还想活出人的骄傲”,歌唱与主题交错,众人开口合唱,最终达到高潮,展现了这部音乐剧的核心——关注精神障碍患者的处境和内心需求,尊重他们,帮助他们实现自我救赎和价值实现。
另一方面,该剧用不同的音乐旋律呼应故事发展和角色内心,形成旋律与情感呼应的表达特点。在陈晓江与他人争斗时,音乐高昂激烈,展现了冲突中紧张的情绪。在他与内心斗争时,旋律变得缓慢,表达了内心的犹豫和怀疑;在徐美凤和夭夭歌唱自己内心的时候,配乐凄婉动人,呼应了角色内心的抑郁情感,将观众带入到悲伤的情境中。最后,大家合唱《每个人都不是一座孤岛》,音乐由低沉到激昂,呼应着“精神障碍”的内心情感渴望,表达出强大的艺术感染力。剧中,音乐成为角色表达内心情感律动的最佳方式,旋律呼应了内心意识的流动,不但对于精神障碍患者有着直接的疗愈作用,对于正常的观众也有强大的感染力,让观众不由自主地就进入到音乐剧所创设的叙事场中,跟随着角色的内心而情感起伏,对角色的困境与痛苦产生认同,从而促使他们在无形中开始关注精神障碍患者的处境。这正是心理音乐剧的类型优势,也是文学艺术“恢弘的弱效应”的体现。
该剧不仅在心理音乐剧的类型创作上做出了大胆探索,而且在剧作结构和情节设置方面也有一定创新。全剧采用散点叙事和隐性递进的方法构建,主要结构由四个精神障碍患者的各自故事组成,而这四个故事又通过姚站长和康复站联系在一起,并在精神障碍患者的心理需求层次上逐渐递进,最终烘托出他们希望获得尊重的最终心理需求。
剧作在开始设置了一个冲突场景,激烈的场面,熟悉的人设迅速吸引了观众的吸引力。精神分裂患者陈晓江跟警察产生冲突,不知情的过路人纷纷站在陈晓江的一方,为他打气撑腰。剧作高度还原了这个常见场面,体现了人们对弱势个体的关注和支持,证明了社会意识的进步。但是,当围观者知道陈晓江是精神障碍患者后,立即纷纷躲避,并纷纷表态支持警察把他控制起来。这个情节转换非常巧妙,把精神障碍患者的“孤岛”处境一下子就展现出来,也为剧作呼吁观众关注精神障碍患者的个体权利奠定了基调。随后,场景从刚才的偶发事件切换到陈晓江长期生活的环境,知晓其是精神障碍患者的邻居议论纷纷,指指点点,让晓江感受到无处不在的敌意和压抑。再加上之前造成晓江心理障碍的曾经阴影,他愈发躲进自己的世界,自我隔离,不愿融入现实。此时,姚站长的出现和帮助成为黑暗中唯一的光芒,她对晓江温言劝慰,对那些敌视晓江的人理性安抚,彰显了“好人模范”所具有的强大感召力。这些场景展现了剧作者对于精神障碍患者日常生活的精准把握与细致刻画,具有一种动人的现实主义力量,召唤起观众的同情和关注。
剧作的第二个精神障碍角色是微笑型抑郁症患者夭夭,她用《我脸上永远带笑》这首歌来表达自己的内心世界,悠扬的歌声与微笑的脸庞、抑郁的内心综合并置,带给观众强烈的艺术冲击,让他们对抑郁症患者有更直观的感受。夭夭唱到“我脸上永远带着笑,内心悲观厌世黑暗笼罩”,生动的把抑郁患者的内心特征展现出来。姚站长让她“喜欢自己,与自己和解”,然而,在现实生活中,抑郁症患者很难做到喜欢自己,他们要斗争的不仅是自己抑郁的心理惯性,还有来自他人的评价和看法,而后者尤其难以改变。因此,这部心理音乐剧才聚焦他们,通过演出呼唤观众去改变对精神障碍患者的看法和行为。
夭夭之后,第三个让观众动容的故事是刘文强和徐美凤的爱情。很多人并不知道精神障碍患者也有恋爱的权利和自由,通过他们的故事,这样的法律知识得到普及。而且,这部剧生动塑造了两个精神障碍患者的情感状态,从眼神到动作,交谈到考虑,两个人在一举一动中都展现着对对方的关注与爱恋。可是,刘文强的嫂子却来大闹一通,她主观认定二者的情感是徐美凤看中了刘文强的家产,并且恶人恶语,说了一大堆刺激他们的话,说徐美凤“一个疯子还不要脸,四处勾搭男人”。这种不负责任的恶言对两个精神障碍患者的刺激是巨大的,刘文强几乎因此而暴走,而徐美凤也陷入了深深地伤心和自我怀疑之中。本来,刘美凤就因为婚姻不幸对自我有深刻怀疑,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情投意合的人,又遭到别人的毁灭式打击。这个冲突的场景是剧烈且富有张力的,毫不避讳地展现了现实的尖锐与残酷,尤其当徐美凤幽幽唱到《人老珠黄又落单》时,引发观众对女性身份地位和内心渴望的关注和思考,具有强烈的舞台感染力。
四个精神障碍患者的故事被剧作运用多种叙事手法来串联在一起,并从关注陈晓江与社会的和解开始,随后分别安排了夭夭跟家庭和自我的和解,启明战胜先天脑瘫的意志,以及文强和美凤经历波折后的坚定爱情,在无形中形成了一个鲜明递进逻辑,展现了剧作者深厚的结构功底。这些故事和逻辑主要通过两种叙事手法来展现,一种是插叙,一种是倒叙。表现精神障碍患者个人故事的时候,插叙的方法运用比较多,如陈晓江因为检举揭发被报复打击,就是运用歌唱把之前的内容插入进来,解释了其精神障碍的发病原因;而夭夭的微笑型抑郁,也是家庭不幸带来的心理阴影,通过夭夭的内心独白,控诉原生家庭及父母离婚对孩子的巨大影响;此外,刘文强与哥哥嫂子因为财产而产生的冲突,徐美凤的三次不幸婚姻与自己的选择,都是通过插叙的手法表现,这种叙事手法满足了多主角共场的需求。在塑造姚站长这个人物时,关键情节运用了倒叙的手法。尤其是姚站长回忆自己来康复站的时光,让年轻的她和要退休的她同时出现在舞台上,一个风华正茂,一个即将退休,两个人虽然近在咫尺,但在时间上却有着25年的距离。这种倒叙以及穿越时间并置的舞台安排的冲击力是巨大的。二十五年一晃而过,时间是无情的,但是这二十余年的默默奉献,强力凸显了姚站长对于这份工作的付出和努力,传达了无私奉献的正面价值观。
《花开河西巷》塑造了夭夭、陈晓江、启明、刘文强、徐美凤、姚站长等诸多鲜明的角色,这些角色依托于别具匠心的舞台布景、灯光引导、服装造型,生动传达出精神障碍患者的精神生态状况。演出布景采用了实物与多媒体相结合的方式,在一些展现精神障碍患者关键特质的布景上采用实物,如康复站的中心布景,有桌子有椅子,旁边是刘文强伺候的花花草草。此外,还有刘文强为姚站长做的旋转花架,夭夭的玩偶与石榴,陈晓江的扫把与图书,启明心心念念的凳子,姚站长的生日蛋糕,这些展现关键节点的布景和道具都采用实物道具,而在一些烘托气氛的布景上则采用虚拟背景和多媒体画面,比如角色歌唱时后面的电子背景板会随着角色的状态而呈现不同的颜色与花纹,启明父亲在陈述自己内心时舞台上也出现了电子虚拟的升降旋转桌凳,表达了其回忆的状态与内心所受的煎熬。这种实景虚景相结合的布景方式尤其适用于心理剧,可以灵活采用合适的多媒体画面来展示角色的精神状态。此外,灯光的运用为整个舞台增色不少,从主角的聚光变化,到烘托情绪时的光色变化,灯光都以引导或聚焦的方式进行着叙事,跟故事情节、演员表演和音乐旋律结合起来,营造了一种沉浸式观看的氛围。
在整个音乐剧中,尤其动人的是演员的表演。他们以自己的精湛演技给剧本人物注入灵魂,让这些角色活生生地出现在观众面前。在演出中,几个演员能够充分把握精神障碍患者的日常表现,始终处在角色的世界中,呈现出完美的舞台效果。第一个出场的是陈晓江,演员对他精神分裂的特质表现到位,先是拿着大扫把到处挥舞,展现了躁狂的状态,然后回到自己的日常生活,呈现出社恐怕生的特点。从外向激动到内向恐惧,陈晓江的扮演者游离在不同身份之间,呈现出忧郁和理性交换的特质;脑瘫患者启明的演出也非常到位,他的踉踉跄跄的步态,天真单纯的神情,还有对凳子的迷恋,无不出神传达了一个先天脑瘫影响智力的精神患者的日常;不过,整部戏中最精彩的演出来自刘文强和徐美凤这一对,两个人从出现在舞台开始就一直处在精神障碍患者的状态,无处安放的双手,躲躲闪闪的眼神,扭扭捏捏的步伐,把精神障碍患者的特质展现得淋漓尽致。他们的表演贡献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对于精神障碍患者的情感状态的表达。通过二人在一起时的眼神、动作,展现了精神上的彼此吸引,尤其两人的目光交汇,微微一笑又羞涩不已,手足无措然而又很甜蜜,把精神障碍的感情演活了。后面,因为爱情受到损害,他们的愤怒和恐惧的表演也很传神,刘文强愤怒时的手足无措及无处发泄,把精神患者压抑的状态给展现出来,徐美凤则是愤怒、自卑、恐惧的特点都有,表演很有张力。第二,对各自角色精神特质的把握和表现。比如徐美凤的眼睛从来不敢直视他人,紧张就会双手搓衣服,走路也是内八加蹒跚,这些动作细节都非常到位,展现了演员高超的专业素养。
《花开河西巷》以心理音乐剧的形式聚焦了精神障碍人群,关注他们的精神生态和和心理需求,音乐和歌唱贯穿始终,情节连贯紧凑,表演传神入画,具有深刻的艺术魅力。而且,该剧关注了边缘人群,具有深刻的现实魅力,其社会价值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引发观众认识精神障碍患者的真实日常生活。现实主义关注人民大众,尤其关注那些真实存在但往往被忽视的人群,以艺术的形式表达被回避的真实,具有振聋发聩的作用。精神障碍患者作为被误解的人群,往往面临着污名化的处境,而《花开河西巷》为观众真正认识他们提供了契机。为完成这个剧作,编剧周琰历经三个多月几十次的实地调研,积累丰富的素材,并阅读大量有关精神障碍的著作,最终创作出这个剧本;而导演和演员接到这个剧本后,认真细致观察精神障碍患者的日常表现,在排练中多次磨合和更正,最终把剧本角色塑造成生动的人物形象。剧作上映后无论对精神障碍患者还是现实人群都有巨大的社会认识价值。第二,呼吁社会关注和包容精神障碍人群。中国是一个日益强大的发展中社会,发展是文明和经济的共同进步。随着文明的进步,精神障碍患者的权利逐渐得到保障,有地方去,有饭吃,能在康复站享受一个接近正常人的生活。然而,社会大众对精神障碍人群的包容度还很有限。《花开河西巷》传达精神障碍患者及相关友好人士的共同心声,即呼吁社会能够接受和包容精神障碍患者,正视他们的心理需求,与他们友好相处。在剧中,老站长最终留任,政府也考虑设置60岁以上精神障碍患者的托养机构,这些都表达了一个文明社会的层次提升,即对于弱势群体的关爱和包容。
当自然生态和精神生态等共同健康发展时,一个城市或一个社会对个体的权利更加注重,对于精神障碍这种弱势群体的关注也更加全面,而这就是这部心理音乐剧的期待和呼唤。
作者简介
朱鹏杰,苏州科技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苏州“双虹计划”青年评论人才,研究方向为生态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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