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演现代戏很难,昆曲演现代戏更难,昆曲演革命历史题材的现代戏,演一个革命领袖的壮烈牺牲难上加难。这样一个古雅之极的戏曲老祖,你怎样用吴侬软语喊出壮烈的慷慨激昂?这是看戏前我最大的担心和好奇,这也是古老剧种创演现代戏的世纪性挑战。说得直白一点就是,你怎样让瞿秋白在舞台上唱着一波三折的昆曲,念着中州韵的对白讲述铁血革命、壮烈牺牲,还要让我们看着不别扭,这确实超出我的想象。看完戏我释然。创作者们在舞台上精心营造了一个特殊的情境,在这个情境中,剧种与题材、内容与形式,通过寻找共情的精神表达、共通的艺术语汇,达到了舞台表达整体的和谐统一,实现了与观众的顺畅交流。
开场字幕显赫位置打出“策划施夏明”五个大字,这里有两个方面引起我关注。一方面,施夏明是瞿秋白的扮演者,是江苏昆剧院的主演、院长。由主演、班主策划选择适合自己的题材排戏,是戏曲史上由来已久的传统,也是许多名角名戏的艺术光大之路。但是,这种由领衔演员主导选择决定创作剧目的艺术生产方式越来越少了,这值得引起思考。另一方面,施夏明确定要由自己用昆曲小官生行当塑造瞿秋白,这其中是有奥妙的,他悟到了瞿秋白这个人物与昆曲艺术的内在和谐性。施夏明是一个有着丰富舞台经验与深刻艺术悟性的演员,夜深人静独自与瞿秋白这个角色心心相印时,他一定感受到了这个形象的灵魂,感受了人物与昆曲息息相通的文雅与坚守,还可能无数次地把人物跌宕的人生经历转化为小官生的舞台形象与之同声而应、同气而求、同飞共舞、同悲共泣。可能正是一个表演者凭着他对人物形象的敏感,找到了人物与剧种的特殊关系,坚定了他要把瞿秋白请上昆曲舞台的决心。实践证明,施夏明的这个选择是非常正确的,甚至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如果他选择的不是瞿秋白这样一个内在气质与昆曲韵味有着深刻默契的人物,而是听凭安排塑造一个性格、经历、命运与之截然不同的形象,那这个作品肯定达不到现在的高度。由此想到,剧种选择与自己艺术品质相适合的题材和人物,可能成为戏曲现代戏高品质呈现的内在要求。
施夏明选择了瞿秋白,瞿秋白也成全了施夏明。他近年连续创演了三个现代戏——《当年梅郞》《眷江城》《瞿秋白》,我看了其中的两个。前几年他演的第一个现代戏《当年梅郞》,应巾生之工塑造了一个气宇轩昂的青年梅兰芳形象,给我耳目一新的感觉,很让人喜爱。不过,那个戏毕竟是艺人演艺人,而且京剧与昆曲同根相连,昆曲小生与京剧男旦在唱念上也有诸多相通之处,相比之下会容易很多。这次施夏明成功塑造了瞿秋白的艺术形象,取得令人刮目相看的成就。许多评论从施夏明的演唱、念白、形体等方面给予了充分的肯定。除此之外,我觉得这个戏对施夏明最大的挑战是演员与角色的融合。一方面,人物特殊身份和经历对演员来说是陌生而难以体验的;另一方面,人物高贵的气质和卓越的文采是常人难以图及的。从容背后的泣血艰辛、淡定背后的惊涛骇浪、文雅背后的刀光剑影……演员心里有没有?功课做得足不足?这些都是至关重要的,单凭“表演”是演不出来的。令人欣慰的是,在施夏明塑造的瞿秋白身上,我们看到了演员的功夫与修养,从容而不空洞,优雅而不虚假,温良而不胆怯。演员与角色基本达到了心心相印、息息相通,这是最值得称道的地方。从昆曲现代化的进程角度讲,瞿秋白可能成为一个经得住时间证验的、标志性的艺术形象。
全剧舞台整体综合的最大亮点是牺牲一场戏。身着黑衣白裤,哼吟着自译的《国际歌》,瞿秋白坦坐于黑白之间,枪声响起,佛光赤染,花瓣纷落……这天地间的红,是霞光万道?是旗帜猎猎?是理想如炬?是血流成河?都是,也都不是。“生如夏花纷灿烂,死似秋叶意自恬”,那是瞿秋白之烈火永生,那是天地间之红色中国。那一刻,惊艳的舞台把真实与虚幻、现实与理想、艺术与人生、期待与满足提升到一个奇幻的审美境界,引导了心灵的升腾飞跃。
心灵的升腾与飞跃在于其形而上的意蕴,这是戏曲舞台上绝无仅有的在革命历史题材中把坚持理想的生死抉择写得如此宁静,把一个赴刑者的步履写得如此优雅,把一个共产党员的人格力量写得如此酣畅,把一个砥砺坎坷的革命者的人生写得如此美丽。正是因为有了这“回首处飘摇风雨夜阑珊,眺来日清平治世灿星汉”“眼底云烟过尽时,正我逍遥处”的美丽,对于现代观众来说,伟业就更多一份了魅力,精神就更多了一份神圣,信仰就更多了一份永恒,人生就更多了一份憧憬!
把人们带入更丰富的精神境界,为当代舞台增添崭新的审美图谱,这就是这部作品的独特价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