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著名昆曲表演艺术家柯军的新书《念白:柯军昆曲日记》发布会在南京举行。这是柯军继《说戏》《素昆》后的又一部以昆曲为主题的著作,构成其“昆曲三部曲”。该书从柯军10余年来写下的上百万字的日记中精选200余篇,从传承、幕后、往来、独白、日常五个方面描绘了一位昆曲艺术家的内心世界。书中,柯军卸下装扮,回归真我,从普通人的角度写下了他的昆曲之爱和生活常情,笔墨之间传递着他对昆曲事业的热忱、对家庭生活的热爱。这本武生的“念白”,纯粹、质朴,发乎本愿,有情感温度,也有潜思深度。现摘登部分精彩篇章,以飨读者。
1983 年昆曲《伐子都》演出后,柯军与张金龙老师合影
1 老师的鞭子
2014.10.14
张金龙老师是我在戏校对我最严、教我昆曲最多的老师。他是一位艺术精湛、善于创新、教学经验十分丰富的老师,现在已经很少见到了。
可是现在张老师已经是植物人了,已在医院里躺了十多年。以前去,老师虽然无法说话,但会傻傻地笑,好像是在招呼着:“哦,兔崽子你来了,你怎么才来,你怎么不经常来看我,你怎么一年才来两次?”还会涌出眼泪。
可是,这次去,他大不如前了,完全不认得我,不会笑,也没有泪,只是呆呆地看着我。我握着老师的手,老师的手软软的、凉凉的,无知无觉无力。
张老师的手,曾经多“凶狠”!
学生都怕他,叫他“大魔头”。
张老师手里的那根鞭子,细细的,软软的,我已经记不清楚被抽过多少次。鞭子抽上身,鞭痕中间是白的,边上两道红的,红的边上又是白的。毕业后老师告诉我,藤条抽打,看上去皮肤上紫红得厉害,但是不会伤着肉和骨头,只是让我们长些记性。
人说科班学戏如同十年大狱,这话并非言过其实,实际上恐怕比大狱还要厉害。因为大狱主要是失去自由,而科班学戏更有严格到近乎残酷的训练:按照艺术规律的标准,磨练一个孩子,要让他脱胎换骨成为一个合格的戏曲演员。
记得最清楚的,是张金龙老师教我《挑滑车》,身穿很厚重的大靠,让我连续一口气拉十一遍。我拉到第三、四遍时已经累到趴在地上,这时候老师的鞭子就抽上来了,抽得我直喊:“老师你别打、别打了,我一定把它完成。”
那是个单纯的年代。老师这么“狠”,但我们却信他,也没有家长出来抗议。因为都知道,老师是要把他知道的好东西传给我们。越狠,给我们的越多,挺过去,我们得到的就越多。
没有他的鞭子,我不可能吃那么多苦,疼过、苦过才会深爱;没有他的鞭子,我不可能传承那么多剧目,不可能有那么好的武戏基础,走不到今天的昆曲舞台上。这根鞭子让我们练就了童子功,鞭策着我们一直往前走,让我们练就了对昆曲遗产自觉的守卫。
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张老师,我噙住眼泪握着老师的手,多么希望老师能快快康复,能再抓起那根鞭子!
郑传鑑先生
2 那一拜
2017.9.4
记得我在江苏省戏剧学校昆剧科学戏的时候,有个很好的教学机制:江浙两省的昆曲学生交换学习。1982 年,我 17 岁,在戏校读四年级,上学期和下学期分别去了杭州 2 次,一次半年,吃住都在黄龙洞景区的浙江昆剧团里。浙昆的翁国生他们则到南京。在杭州,我向周传瑛老师学了《十五贯》的《判斩》《见都》,《鸣凤记》的《写本》《斩杨》,跟包传铎老师学了《云阳法场》《寄子》《弹词》。
但没想到的是,毕业之后,我跟“传”字辈老师竟还有更大的缘分。
1993 年,我们院里邀请到了郑传鑑老师到南京来传授全本《九莲灯》。在《闯界》一折中,老生富奴需能完成吊毛、倒插虎、僵尸、抢背、跪步等一系列跌扑的动作,文武兼备才能胜任。院里觉得我比较合适,于是我就有了宝贵的机会跟郑老师学戏。
那年郑老师已是 85 岁高龄,可他精神矍铄、身手灵活、思维敏捷、处处透出机趣与睿智。他能很快地将演员带入到情境之中,讲究每一个细节,也总有新颖的想法和丰富的手段使剧目更加合理、更加精彩。
郑老师喜欢喝酒。有一次他和胡忌老师一起喝酒,我在旁斟酒,右手拿酒壶给郑老师倒,然后反手给胡忌老师倒酒。郑老师拿扇子拍了我一下说:“你怎么这么给胡忌老师倒酒的?”我一惊,不知道哪里错了。郑老师告诉我,过去犯人临绑赴法场的时候,喝断头酒,才是这样翻手倒酒。虽然这个规矩现在不讲了,但在舞台上错了那可是犯大忌。他教导我,一个演员要学好戏,就要随时随地观察生活,理发店、小饭馆、盲人过马路,都要看、都要学。把各种各样的生活细节提炼成舞台表演艺术,这种艺术才是真实的、有生命的。艺术源于生活,不了解生活,不熟悉生活,不懂得生活,就很难创造出深刻、优美的艺术。我是真的受益匪浅。
近半年的学戏、彩排、录像圆满完成了,院里和老师都很满意。老师传得瓷实,我学得认真,就是因为这个戏,老师看到了我扎实的基本功,想收我为徒。
有一天胡忌老师对我说,郑老师想要收你为关门徒弟。当时我就愣住了。不得了,这么一个大师级人物!那时我才 27 岁,和老师相差将近 60 岁!那一刻,我感觉到老天爷在对我开恩!
1993 年 9 月 23 日,拜师仪式在南京媚香楼举行。我们剧院所有的梅花奖老师全部到场祝贺。当时已经不兴下跪了,我给老师深深鞠躬。这时,胡锦芳老师用膝盖从我后面一拱,把我拱得跪了下去,于是这个头就磕下去了。磕了 3 个响头以后,我给老师献上了拜师礼,那是我给老师和师母刻的姓名章。
老师把我扶起来,说:“柯军我送你一句话,你拜了师,不是你的辈分加大了,而是你身上的担子和责任加大了。江浙沪昆剧团都有我学生,你还得叫他们老师。”后来,郑老师就把他的《别母乱箭》《酒楼》,把他南派末行戴胡子的《夜奔》都传授给了我。我见了张世铮、计镇华、黄小午,还称老师,可是他们都喊我师弟了。
20 多年过去了,给郑传鑑老师磕头的场景还如在眼前。好像不仅仅是给老师磕头,而是在给昆曲磕头。老师传给我的不仅仅是戏,他传给我的是德,是做人的道理,是对昆曲的虔诚和责任。如今我常常对年轻演员们说,我们在台上演戏,不仅仅是演给台下的观众看,也是演给天上昆曲的祖宗看!要让先辈看到,昆曲,在一代又一代的昆曲人身上传承着!
3 咬牙的人
2017.8.13
上午 6 点起床,先写了《望乡》的工尺谱,7 点 45 分骑自行车去昆剧院,要拍摄“柯军说戏”中 11 出戏的剧照。
上午 8 点化妆,9 点开始拍摄第一出《夜奔》。走边的身段、[折桂令]的舞蹈动作特别繁复。“丈夫有泪不轻弹”眼睛的特写抓住了眼眶里悲伤的泪花的画面,效果很棒。接下来是《酒楼》的耍褶子、耍剑、下楼滑步抛褶子和跪步,其中最难把握的是郭子仪抓椅子的“手”。“手”是没有表情的,但在戏曲的程式中,“手”在最重要的位置,“手”是人物内在情感的表达,是行动语汇的方向和延伸。
《沉江》的拍摄是最难的。摄影师爬上了晃晃悠悠的梯子,在高高的梯子上俯拍,我稍做准备,做僵尸倒地的技巧。以往倒僵尸总是在演出的时候,人物情感到了极致,身边老马夫相应配合,有打击乐气氛烘托,有观众急切的目光注视着,所以倒地那一瞬间心口虽有一些闷,但气是凝固的。可今天的僵尸倒地,眼前一片漆黑,背部和胸口剧痛,我忍不住一声大叫!本来还想继续再拍 3 次,我连忙说不拍了,不拍了,太疼了,再摔要摔死了。当时施夏明用手机里的慢动作摄像记录下僵尸倒地的全过程,只见身披大靠的背影慢慢倒下,倒地时整个背部“啪”的一声撞击地板,镜头颤抖,把我一声大叫延长了数倍。不看视频真不知道会如此惨烈,也如此震撼。这大叫的声音变成惨痛的嚎叫,这一声剧烈的惨叫仿佛是走到了阴阳界,与死神交缠了一刻,行走在死亡的边缘,让我感到人生就是一个“滴”和“答”,“滴”是生“答”是死。这个疼蕴含了人物和我的多少悲恸。
今年从北京到上海,从苏州到成都,巡演了 8 场,下半年还有北京和武汉。每演《沉江》就有人劝我:“50 多岁了,就不要摔僵尸了,万一摔伤了怎么得了?”但我从来不偷懒,以前都走 540 度转体僵尸,2005 年 7 月 20 日在彩排《小孙屠》时膀子肱骨摔断后,就改为直僵尸了。我对昆曲就是干干净净的爱,铁心、专心、悉心,傻傻地追求完美,不惜肉身的苦与疼。
接下来就是《对刀步战》和《别母乱箭》的拍摄,两出文武老生戏其实是 4 出戏,运动量特别大。为了今天拍剧照的形象,我连续2 天没有吃东西,因此拍剧照时脚底直打飘。到了最后《对刀》下场时已经力不从心了,加上一上午近 3 个小时 5 出武戏连着拍,头又勒得很紧,最后亮相结束就瘫倒在地了,过了很长时间才缓过神来,摘下盔帽时发现头上的皮已经勒破了。
武生的苦那是真正的苦,这种苦不是什么人都有条件吃的,也不是什么演员都有资格做武生的。进科班头 2 年是不分行当的,之后分行当时,老师会摸学生的后脑勺。如果后脑勺鼓出来就可以唱武生(因为勒头的网子水纱不容易掉),如果后脑勺平平的,老师就说“孩子,你只能演白面和小花脸”。洪亮老师,是昆剧院的勒头师傅,摸了曲闵民(书籍设计师)的头就说:“你只能演白面。”
中午我瘫在沙发上,一霎时腰酸背痛,小腿抽筋,膀子乏力,头疼恶心,只休息了一会儿,下午又继续 6 出戏的拍摄。
《胡判》的拍摄很有意思,因为《说戏》的图片是把昆曲的零件拆给你看,让读者看到舞台的细节。如水袖是人物情感的外化,那水袖里面的“手”观众是看不到的,所以拍了水袖里手指的动作。还有《指路闯界》的活见鬼、《望乡》的盼望、《告雁》的期待、《生寤》的贪欲、《云阳法场》 的恐惧等都在下午拍摄。
结束后拍了一桌二椅,还和 11 出戏的所有戏服合影。这是我扮演过的人物的服装,读万卷书,也要演百种人。11 出戏,拍了 10 个小时,换了 13 套服装,湿了 8 件水衣,勒了 20 次头。结束后勒头的地方已经有暗红色的血痕了。
我就是这样咬牙的人。
昆曲《沉江》,饰史可法
昆曲《夜奔》,饰林冲
柯军练功
4 人在艺在
2018.1.9.
顾春芳教授看过《说戏》后回了一段话:“没有这种家族、代际、信仰形式的传承,古老的艺术和文化传承令人堪忧。以身殉道,以命护法,人在艺在,非有此决心终不能传道。目前的教育和传承体系面临最大的危险是树倒猢狲散!我这一点也许杞人忧天的忧虑!”
近日,一位眉宇间英气逼人的男孩子,被称为“日本歌舞伎界耀眼美少年”的八代目市川染五郎走进了大家的视线,举手投足间的古典气质与精致从容的脸让他瞬间吸粉无数,人们纷纷感叹怎么会有这么贵气又好看的日本少年。这位如同漫画一般的男孩子,曾经作为四代目松本金太郎,正式从自己的父亲手中接过了市川染五郎的名号。2018 年 1—2 月,他与父亲、祖父一同,将在歌舞伎座共同举行袭名演出。于他自身,于高丽屋,于歌舞伎界,这都是意义非凡的大事。歌舞伎界的袭名未必是儿子袭名父亲的,也不一定每个名字都有人继承,相对比较复杂。袭名沿袭的不仅仅是荣耀,更多的是一种责任,一种演技,一种对歌舞伎事业奉献的决心与肯定。
顾教授对我说:“一个小孩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生来就要走这样一条路,看似残酷,非人道。但是文化的传承必须要有此信念,做此牺牲。我们的艺人有多少人如您这般忘我,真是令我钦佩无比!”
是啊,我也一直认为,从事艺术必须要有宗教般的信仰,要有虔心的忘我的牺牲精神。日本的歌舞伎的世袭,打造培养传承人,我也想尝试培养我的孩子,不知道我的孙子会不会继承我的衣钵,拭目以待吧。
5 看昆曲睡着了,也是香的
2014.11.29
接受了一名留法的中国学生的采访。
她说初中时期原本是排斥中国文学和中国音乐的,她只看西方名著,只听西方音乐。到了高中时偶然走进古玩市场,被中国传统手工艺深深吸引,惊叹古人细腻和雅致的生活方式,从此迷上了传统文化。出国后,益发激起她对传统文化的热爱。当她在巴黎展示中国文化的时候,人们总是很友善地问她是不是日本人。这让她感觉到我们这个民族已经没有标示性了,更害怕我们的后代生活在一个没有文化的环境中,怕那些美好就要消失。说着说着,这姑娘竟然流眼泪了。她对我说:“柯老师,您可记得我?我就是几年前那个看 6 个小时昆曲《牡丹亭》回不去的学生。”
记起来了, 2009年5月17日,中国昆曲申遗成功8周年的前一天,我们策划了一个 6 小时的《牡丹亭》演出,从 17 日晚上 7 点半一直演到 18 日凌晨 1 点半。
连续 6 个小时的昆曲演出观众能坐得住吗?因此在演出进行到11 点半中场间隔的时候,我们在字幕上打出了一句话:“亲爱的观众朋友们,让我们共同见证,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首次观剧超过 6 小时的记录!”大幕又一次拉开,观众们屏住气,仿佛怕自己的呼吸声影响到昆曲美轮美奂的唱、念、做、表。
演出快要结束时,有人急匆匆地跑到后台跟我说,有个南师大的学生从偏僻的仙林来看昆曲,碰到学校的阿姨查房,她解释说在剧场看昆曲,可阿姨说,哪有凌晨一点还看什么昆曲演出的?分明是在骗人。
演出结束谢幕了,演员和观众都很激动,这是史无前例的 6 小时的《牡丹亭》,我激动地上台发言:“有人说最好的昆曲演员在大陆,最好的昆曲观众在台湾。可今天我要说最好的昆曲观众在南京。也许有些人睡着了,但是睡着了也是与文化遗产在一起,和昆曲在一起。睡着了也是香的,也是幸福的。现在已经凌晨一点半了,我们剧场里有一位南师大仙林校区的同学回不去了,阿姨查房她不在,她说她来看昆曲了,阿姨不信,说她在撒谎。我想请在座所有的观众给她做证好不好。她没有撒谎,她真的来看昆曲了!”顿时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这个故事后来我在很多地方讲过。有一次在全国“两会”上讲后,被央视早新闻《马斌读报》报道了。“看昆曲睡着了没关系,和遗产在一起,睡觉也是香的”一言不胫而走。
时间真是奇妙,眼前来采访的就是那个看昆曲回不去的学生,她说就因为这 6 个小时的《牡丹亭》,她爱上了昆曲。
她说,虽然昆曲只是她生活中很小的一部分,但是却精彩了她的人生。
6 昆曲夫妻
2018.12.4
上午从昆山匆匆赶回南京。
隐雷让我回家找一下我们的结婚照,说今天要发一下微信朋友圈。
我下班回家,从晚上 7 点到 9 点一直找我们 30 年前的结婚照,可是翻箱倒柜就是找不到(家里重要的东西放哪里我不是很清楚),但却找到了 1989 年 12 月 4 日举办婚礼时迎亲的照片,找到了我们与同舟的一些合影,找到了我们一起去韩国在自己属相前的合影,这些照片虽然没有照相馆里拍得好,但很真实,也很好看。
一边找一边拍照片发给了隐雷,也不断地在看她的朋友圈有没有发出我们结婚纪念日的图文。每隔半小时就看看,一直没有看到动静,我猜是不是由于我没有找到当年的结婚照她不高兴了,或者她感觉没有好的照片就不发了。一直快到 11 点多,我在看《中国通史》时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隐雷的电话把我惊醒:“我发了,有很多朋友都在点赞和祝福,你这个男主角怎么也不跟一个?”
我从半睡半醒中连忙打开她的朋友圈:“第一张照片 30 年前的今天嫁为柯家妇,第二张初为人母,第九张已做‘鲜奶’。每一张照片都是一份爱的记忆。此刻,值得纪念!”我仔细一看是 11 点 11 分发的。
隐雷选了 9 张照片,台上台下,清新自然,洗尽铅华。无论光阴如梭,无论久经风霜,看到的是肩并着肩、手牵着手、头挨着头。我们牵手,有了爱情和婚姻,有了甜蜜和温馨,有了大手牵小手,有了大手牵小小手……
我们是一对昆曲夫妻,在舞台光耀的背后不知道要流多少汗水和血水。但是,再苦再累,我们夫妻对昆曲艺术的追求初心不改;再痛再辱,我们夫妻对家乡昆曲的赤子之心不变;再难再老,我们夫妻永远不离不弃、相濡以沫、笑对人生。
我在 00 点 01 秒发出了:“感恩上天赐予美好姻缘,30 年来虽风风雨雨、坎坎坷坷,但更多的是甜甜美美、恩恩爱爱。祝愿我们生生世世相爱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