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近日,由滕丛丛执导、改编自新疆作家李娟同名散文集的剧集《我的阿勒泰》播出。该剧讲述了阿勒泰牧区的点滴生活,再现了新疆的风土人情,深深地打动了无数观众,引发广泛讨论。江苏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以此剧为主题,特别策划征稿活动,旨在增强文艺评论的在场性,助力推出更多增强人民精神力量的优秀作品。
自然场域中女性的生命状态呈现
——女性自然主义视角下《我的阿勒泰》的文化解读
文 | 陈琰
《我的阿勒泰》的影像呈现出一种形而上的哲学气息,导演滕丛丛将“灵性生命”中的治愈之美与剧中的人物、场景、氛围完美结合,营造出一个充满爱与美的终极乡土。剧中每一帧画面都洋溢着独特的异域风情,展现出民族特色的原始美景,让观众感受到浓浓的乡土情怀。这是主创们内心深处渴望回归自然家园、回归母体的生命呐喊。因而凝结成一种近年来影视作品中少见的家园意识,同时也深深打上了生态女性主义的烙印。
一、生态女性主义理论的来源与内涵
随着西方发达国家快节奏的工业化,许多环境问题日益突显;与此同时,女权运动也在西方如火如荼得开展。生态主义和女权主义两种社会思潮不约而同地指向关于人类生存空间的议题,并发生碰撞耦合,逐渐形成了生态女性主义。弗朗西丝娃•德奥博尼被誉为女性主义的开拓者,她的《女性主义或死亡》一书将“生态女性主义”理论与当今的环境保护、可持续发展等多种思想相结合,以一种全新的视角来探索女性主义的可能性,从而为当今的社会提供一种新的思考模式。生态女性主义旨在挑战传统的“双性”思维,摒弃以父权为中心的思维模式,强调女性的参与和发挥作为维护和谐的主体责任,并且以女性的眼光来看待和拯救这一现象,以及如何把现代的科技和人类的行为融入到“天人合一”的生态智慧中,以此来促进女性的发展和实现真正的平等。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认识到,由于过度消耗和滥用,我们的世界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变化:森林消亡,土地枯竭,水污染日益加剧,野生动植物的数量急剧减少,厄尔尼诺事件导致的气候变暖,沙尘暴的持续,冰河的消逝,冰川下古老病毒的释放......这些现象都被纳入其关注中,最后由科学观察渗透到意识形态方面,涉及到政治、经济文化领域,成为一个系统庞大的显学。在这种交叠性的思考之下,理论界开展了生态女性主义为中心的理论阐发,而艺术家们则将女性命运和生态意象联系在一起,进行艺术创作,很多导演的作品中都涉及到生态批评和生态思考,如宫崎骏的《幽灵公主》,荻上直子的《海鸥食堂》均被视为生态女性主义思想的典范文本,电视剧里则甚少出现这样探讨人类与自然的深层次关系的作品,《我的阿勒泰》令人欣喜地弥补了这方面的空白。
二、空间场域中“地母”的形象展现
《我的阿勒泰》讲述了“疆二代”李文秀追逐写作梦想时面临着两个生存空间的抉择:一边是以乌鲁木齐和北京为代表的都市生存空间,另一边则是以彩虹布拉克和夏牧场为代表的乡土生存空间。第一集里用了很大的铺垫展示李文秀在城市里居无定所的漂泊状态。漂泊使得她对自己的身份表示质疑,奶奶是一个不停的要回到家乡的沈阳人,母亲是带着吉普赛特质的江苏人,而她是向往去北京当作家的“镇上人”,李文秀在试图扎根的过程中尝试着自我价值的升级,可是她不得不回到草原。对初进城市的小镇女性而言,尽管她受过教育有一定知识,但是从一个西部小村镇走进霓虹灯闪烁的城市,终究是一个匆匆过客。尽管她努力尝试去适应都市生活,以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定位,但是城市的现实却仍然让她感到无助。她代表的是一群脱离贫困、落后的农村女性,虽然她们已经进入了繁华的城市,但仍然在苦苦挣扎,寻求一种能够融入都市的生活方式。然而,在城市中,她们只能作为一个提供服务的工具,没有任何身份地位可言。李文秀在乌鲁木齐和阿勒泰之间来回奔波,城市的喧嚣和乡村的宁静,使得她渴望回归这片土地,寻求一种温暖和安宁。在女性自然主义的叙事和表达里,女性困厄于生活环境中,会囿于生活的琐碎渴望逃离,李文秀乌鲁木齐被霸凌的遭遇,母亲张凤霞抛去已经稳定的聚集点要去更艰苦的夏牧场,都是对现状不满,而回顾自然、贴近大地已然成为一种安放自我意识的主体行为。女性与自然经常被放在一起思考,因为土地繁育生命与女性繁衍子嗣在某种程度上具有本源同构的属性。从人类和民族起源的朔源上看,任何种族都有着对地母的生殖崇拜,譬如希腊神话里有地母盖亚,是大地的神格化,化混沌为之序;而中国有女娲,补天造人,创三界生灵。在母神体系中,自然的生育指向是非常明确的,而大地则被视为孕育万物的主宰,女性也因此获得了生育能力,从而与自然建立了牢固的联系。在不同的自然环境中,女性的表现也各有千秋,展示出她们独特的生命状态。女性的生育本能让她们拥有独特的自然性,这使得她们能够更加深刻地理解自然,并且在不同的环境和文化背景下,女性的角色都发挥着重要的媒介作用。在这部电视剧中,三代女性的命运书写与自我观照,展现出了多元而丰富的地母气质,尤其是张凤霞,她人格的饱满、丰盈,使得荧幕上的地母形象更加丰富多彩,而她在中年丧夫后,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了自然的美好,并将自己的生命托付给草原,携手婆婆和年幼的女儿,以内地人的身份在异域经营着草原小卖部的生意。而生活的苦难和自然条件的恶劣也成就了她豪情洒脱、诙谐幽默的性格底色——垒石做成电视,床铺塌了她翻身呼呼大睡;有机智深谙人情世故的一面——拿着小旗当导游稳住痴呆的婆婆,不去向刚有丧事的苏力坦家要欠款;有脆弱敏感的一面——仙女湖弄丢了丈夫的骨灰,她悲泣:“不要离开我,我还没做好准备”。这些角度和细节塑造出一个饱满丰盈、能够用自己的开阔哺育万物的自然之母形象。在这部剧中,女性角色都展现出了她们的顽强意志和适应能力。她们不断学习新技巧,以便更好地适应当下的生活环境。她们不断努力,与时俱进,成功地实现了自己的目标。苏力坦恪守哈萨克传统的生活方式,转场拒绝走公路一定要走条件艰苦的仙女湾,拒绝上交猎枪想延续狩猎传统,拒绝改嫁的儿媳带走孙子孙女等等,都表现出他拒绝时代的偏执。李文秀对他喊出“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只有一直变化才是不变的”,通过这些情节的设置表现出女性在自身主体意识建立,对外生存能力增强之后,自然而然的通过不断自我反思自我探寻,把生活中面对周遭情况上升到哲学问题的追寻。在矛盾与分离中,会获得一种和谐与统一。疯癫表象下内力睿智的奶奶,看似不靠谱实则充满智慧的张凤霞,外表柔弱其实坚强的李文秀,她们在困厄中抱持着或质朴,或天真,或诗意,追寻着自我内心的秩序和目标。导演用敏感、细腻的感情捕捉了女性精神上的成长与觉醒,着眼于生活的细节,在底层人民生活场景、在与命运的对抗中,她们展现出女性的力量。美国学者帕特里西娅·斯帕克斯认为:“女性在获得一定程度的解放后,必陷入两难境地,那就必须进行认真的自我反思,调整偏激情绪,在巩固已取得的平等权利与地位之中,拓展自己的性格,将女性意识注入更高、更广、更新的时代精神和社会信息,在原有的基础上升华。”从《我的阿勒泰》中,我们能看到导演对于女性主体意识建立的关注,女性只有重新审视第二性的自我认知,从狭隘的小天地中走出过来,并不断地奋斗进取,才有获得自我价值实现的诉求,这条路道长且阻,伴随在女性成长的漫长人生之中。
三、自然生态场域中两性关系的和谐表现
《我的阿勒泰》中非常自然地流露出“万物平等”“男女共生”的观点,整体上呈现出非常强烈的生态女性主义的意识。生态女性主义认为,人类和自然之间应该是平等的、彼此互相依存的。女性和男性在身体和精神上存在着明显的不同,只有团结协作、相互尊重、共同努力,充分利用各自的优势,才能促进社会的和谐发展。
原始文明的母系氏族时期,女性对于生产资料的采摘能力使得女性占有强势的权利,随着社会生产力的提高,负责狩猎的男性更符合“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竞争性,生产力的发展推动生产关系分化出阶级,两性之间的矛盾在这一过程中逐渐凸显,伴随这一过程,男女的特性也在话语体系中逐渐被改变,在西方菲勒斯中心论所构建的框架之中,男性被定义为理性,占据着支配的地位,而感性成为女性的代名词,不配拥有明确的自我主体意识,两性在社会性和生态性上被二元对立。因此当下的影视作品中,经常表现的是为第二性发声和呼吁平权,展现女性和男性在争夺话语权时的强势,强调的是男女之间的对立。比如《三十而已》中的顾佳,《风吹半夏》中的许半夏,她们都清晰地知道自己的目标,并且坚定地追求着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他们不受任何外界的影响,而是坚持自己的信念,勇敢地去追求自己的梦想。导演滕丛丛则崇尚两性和谐相处,她没有为剧中的男女角色设置过多的纠葛和过剩的自我意识,而是在极致的自然环境中,让两性间的磁场自然发挥作用,在相互扶持中达成和谐共生。由此看来,《我的阿勒泰》是把性别诗学的概念融入到生态女性的表达中,开辟了一种全新的视角,不仅仅是为了反对男权社会,更是为了重新审视女性的能力,它把原始的生态意义融入到作品中,以一种更加宽容、自由、具有人文理性的方式,来探索女性的价值。相较于当下许多影视作品中描绘的女性,阿勒泰的女性更少受到外界的压力和困扰,即使有时也会遭遇挫折,但是阿勒泰纯净的自然环境可以让她们在繁杂的社会中找到一片安宁的港湾。当高晓亮企图伤害女儿时,张凤霞会毫不犹豫地拿起猎枪。在以往的电视剧中,男女双方感情破裂的经典表述往往是“从未爱过”,近年来的电视剧在有意识地脱离这种既定情节模式。就如《我的阿勒泰》中,张凤霞看清了男友的真面目,也并不否认自己”本来是想好好谈场恋爱”的原初想法;李文秀在面对因踏雪之死而暂停的恋爱关系,也并没有如以往电视剧中那样演绎“仙度瑞拉式”的等待,而是通过自己的努力弥补踏雪之死给周围人带来的创伤,并在这个过程中实现精神自愈。这是属于新时代女性独特的生命体验,而导演则从一个更为深远广阔的角度同时关照男女双方的生命体验,并将文化、民族、时代等因素融入其中,从而在自然空间的叙事下,探讨人与人之间纯粹关系的议题。
四、自然生态场域中的伦理观照
“人与自然和谐发展,男性与女性平等相处,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是人类文明整体进程中的一项伟大事业。”(韦清琦,李家銮,《生态女性主义》)导演将对生命的感悟、将女性和自然所共同面临的困境主题,内化为思考,融入电视剧创作中,将剧中各个女性独特的生命体验杂糅,以极具异域风情的创作表达方式,构筑了天人合一的影像乌托邦——我的阿勒泰。用精美的画面表现了一个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和谐共处的理想天堂,同时通过对女性身份主体性的建构以及对自然的敬畏和赞颂,传达出浓厚的生态女性主义思想。《我的阿勒泰》中有一个镜头:巴太凝视着自己的倒影,仿佛置身于纳克索斯水仙花般的梦幻世界。这种超越个人感知的情感,使我们从繁华的物质世界中解放出来。在剧中,我们可以看到石头闪耀着晶莹的光芒,草地翠绿如茵,江水悠悠流淌,天空湛蓝如同深渊。在这片美丽的土地上,牛羊成群,花海草浪延伸到远处。人类建筑的烟雾缭绕,帐篷与大自然融为一体。夜晚,牧民们围坐在冬日的火炉旁,欢声笑语。哈萨克人用自己的生存方式顺应大自然,他们在草原上放牧,逐水草而迁徙。尽管当今社会的发展带来许多挑战,仍在努力维护传统的家园,并以其独特的文化来体现人类与大地的共融。所以夏牧场再美,也要离开,给它修复的时间。导演有意呈现大自然的景观,表现人物吸收天地给予的馈赠。比如很多叙事段落会先用一组大全景来展现美景,在情节推进中也不忘不时穿插自然景观来进行过渡,柔和清新的影调,错落有致的构图,为观众带来极大的舒适感和审美体验,并由此激发着更深层次的哲思和体悟。导演表现对自然的尊重,并不是试图用人类的方式来控制它,而是通过影像艺术来赞扬它,展示了人与大自然和谐共存的美好画面。
自然具有疗愈的力量,它像一个慈爱的母亲无条件地接纳了一切向它索取的人,完美的,不完美的,失意的,伤心的,残缺的甚至贪婪的。在“原生景观”中,张凤霞和高晓亮的爱情故事充满了不完美,但自然却成为了一位最好的治疗者,让她们能够感受到神奇的力量。无论是风雨雷电,还是日月星辰,都能够安抚并治愈张凤霞,使她能够拥抱这种“原生景观”,并渴望成为其中的一份子。阿勒泰表面上安宁祥和,实际上暗流涌动,从采摘黑木耳到挖虫草再到做假虫草,也代表着人类对大自然索求的无度。涸泽而渔,焚林而猎,人类用贪婪使自己面临巨大的生态危机和生存危机。通过影像,导演试图激发观众的思考,并且以开放的态度解决当前的社会问题。在精彩的故事情节中,她用一个充满爱的故事,构筑出一个包含“自由平等和无差别之爱”的乌托邦。在这部剧中,我们看到了胡杨林与雅丹地貌的交相辉映,瓦兰湖水和天空在其间流淌,成群的牛羊在转场,英俊的哈萨克少年在草原上驰骋。剧情的发展告诉我们,除了让人融入自然成为一种生命理想,更重要的是建立一种平等、没有破坏和歧视的空间规则。家园理念旨在为个人提供一个能够实现其梦想、自由自在生活的空间,而探索一种合理的生活模式,则是当今社会必须努力实现的目标。
结语
《我的阿勒泰》充满了对社会生活现状的关注,通过一个个生动的故事,展现了人与自然生活现状的真实图景。主创人员们从生态主义的角度去观察人与自然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站在人们高质量精神生活状态角度上去审视现实世界的苦难和快乐,以深刻、丰富的情感经历去表达生存在这片生命沃土的人们的纯真快乐、朴实自然,从而构成了一种细腻但有力量的摄影风格。导演立足于自然生态与现实社会之间富有灵气的环境,再加上21世纪之初的怀旧表达范式,把它们有机的融合在一起,构成了具有女性自然主义的书写风格。通过对女性生存状况的描写来反映社会历史文化,通过女性的自我意识,自我显现,自我传达来解构传统的男女意识,通过表现女人对生存的追求和自我的生活体验来突出妇女话语价值,并利用男女平等的生活方式和建立理想的社会生存模式来表达生命的解放与自我的精神内涵。影片内容充实、细腻、温暖,浪漫而治愈人心,在朴素中展现复杂的人性思考,在平凡中表达对生活的感悟。
作者简介
陈琰,满族,南京艺术学院传媒学院教授,艺术传播博士。研究方向:艺术传播、广播电视艺术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