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古春秋一乾坤
——鱼禾琴音《左传》系列随笔《春秋杂谈》印象
孔 灏
两千多年以前,孔子的莽撞学生子路问老师: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论语·子路》)说是子路请教老师:卫国的国君等着请您施政,您老人家将以何为施政之先?圣人答:那也无非是让种种人和事都名实相副,并且具备正当性而已。中华文化向来有此传统,小至各种人、事、物之命名,大至治国理政和记录历史,一言以蔽之,皆可曰:必也正名乎!
由是观之,则“鱼禾琴音”这名字,亦甚有意味。一来,鱼禾是物质,琴音是精神,合起来正好是古人“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生活理想。二来,古之鱼禾皆为祭品,此为“礼”之所用;而弦歌琴音者,又皆为“乐”之所出,于是“礼节民心,乐和民声”,二者兼备,是天下的“春色大文章”,也是个人的“平安真富贵”,既彰显情怀,亦体现境界。襟抱如此者,观史,自当光风霁月;观人,自当平和中正也!近读鱼禾琴音先生《左传》系列随笔《春秋杂谈》,再次重温孔子他老人家的“春秋笔法”之余,也对当代作家如何观照和阐述历史故事有了一个更加直观的认识:一部《春秋》经,从孔子亲为之修订,至左丘明、公羊高和谷梁赤三家分别为之作传,再到一代一代的后人们作出各种解读,所有的著作中无论是写个人的恩怨情仇,还是写天下的社稷安危,都既反映了家国历史,又承担了作者爱憎,每每使人掩卷之余不禁一声叹息——“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然,时间的春与秋虽从来都不曾停留,空间的“乾”所代表的“天”与“坤”所代表的“地”却永远都在此守候;故,所谓“万古春秋一乾坤”者,是自然的规律,也是人世的定理。
一、“乾知大始,坤作成物”,是以昭彰天道
“春秋”一词,本可作周代对于国史之通名解。如《墨子·明鬼篇》有“周之《春秋》”“燕之《春秋》”“宋之《春秋》”“齐之《春秋》”语,就是指周朝和燕、宋、齐等诸封国都有史书。有学者推测:古时历法先有春秋,后分冬夏二时。因此把国史记载叫做《春秋》,这可能就是“春秋”作为史书名的来由。可见,无论是命名季节还是命名史书,“春秋”都突出地强调了“时间性”。而孔圣人所谓“必也正名乎”之“正名”,强调的又正是在不同时间条件下的人所应该遵循的自己的“分”和“位”。注重“时间”和注重“分位”,既是一部《易经》留给后人最重要的启示之一,也是孔子“作”鲁国国史《春秋》所禀持的最重要的原则。所以,孟子讲:“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之际,孔子力图通过《春秋》来序其时、正其位、昭彰其天道,而《左传》系列随笔《春秋杂谈》无疑也继承了这一传统。
《周易·系辞上传》有句:“乾知大始,坤作成物”。按唐孔颖达疏解,乾是太阳之气,坤是地阴之形;宋司马光《温公易说》卷五曰:“知犹主也。万物始生者,乾之所主;终成者,坤之所为也。”宋朱熹亦作此解。故一“气”一“形”,恰好决定了事物的产生与完成。但,何为具体的“气”与“形”?在《惠王效尤 肉食者鄙》中,鱼禾琴音先生分析著名的《曹刿论战》时这样写到:“曹刿见庄公问,依靠什么作战?”庄公先说了穿衣吃饭这些安逸的事从不敢独享;次说了祭祀神灵时的牺牲玉帛从不敢擅自变更并且祷告时诚心诚意;最后,终于说到了“大小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大小案件虽不敢说是件件明察,但却尽力使之合乎情理。于是曹刿认为庄公从对身边人有“小惠”、到对神有“小信”,直至对百姓能尽心尽力,是“忠之属”,这才认可能够与敌人一战。于是,作者总结说:“曹刿论战,可取之处也是根本的一条,即政治上是否得到人民的拥护,其一鼓作气之战术决策不过是冷兵器时代的小计谋,而且是军力相对等的情况下才可实施,不足道也。”如此,则作者的结论也不言自明:敬民、爱民之心率先,此“气”也;保民、惠民之行相配,此“形”也。也如此,所谓“乾知大始,坤作成物”者,不过是“皇天无亲、惟德是辅”之昭彰天道也。
二、“乾道为男,坤道为女”,深蕴世道人心
马克思说:人是历史的剧作者,又是历史的剧中人。司马迁写《史记》“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写法上还是以人为主体来写史。《左传》作为我国第一部叙事完整的的编年体史书,更以其文笔生动、语言准确而使作者左丘明获得了“百家文字之宗、万世古文之祖”的美誉。细细读来,果然是“叙事、述言、论断,色色精绝,固不待言,乃其妙尤在无字句处。凡声情意态,缓者缓之,急者急之,喜怒曲直莫不逼肖,笔有化工。”(清冯李骅、陆浩《春秋左绣》)有鉴于此,鱼禾琴音先生通过笔墨对于众生之性的认知和世道人心的把握也颇费功夫。
古人学《易》,有“乾坤易之门”之说。乾、坤之象既可分别对应天、地,亦可分别对应男、女,故《周易·系辞上传》又说:“乾道为男,坤道为女”。不仅如此,《易经》之上经以乾、坤之象“天、地”为始,其下经之始卦则为“咸”卦,即以“少男、少女”之感应来开篇:有男女夫妇,然后有家庭社会,乃至有社稷天下之事。面对名篇《郑伯克段于鄢》,鱼禾琴音如是议论:“母亲武姜生庄公时难产,脚先出,头后出,在当时,对武姜母子无疑是九死一生,本应母慈子孝,可偏偏武姜受到惊吓,由此讨厌庄公,更加喜欢小儿子共叔段。要是一般家庭,可能就是添些嫌隙。母亲偏爱幼子也是常事,不影响母子的舐犊之情。而在诸侯权力之家,一切感情都扭曲了,从一开始就陷入了算计与反算计的无情争斗之中。”这是讲为母者。再看做长子和做兄长的,庄公任由母亲和弟弟为非作歹,只冷冷地说了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结局是,兄弟相争“如同两国国君交战一样势不两立”,“共叔段彻底失败,又逃至共地。”于是作者下结论说:“作为母亲武姜,可以说是非常失败。出生诸侯之家,又是正妻,育有两子,可谓完满人生。当应教育他们兄弟相亲,以国家民众大局为重,干一番事业。然而由于偏心狭隘,一条道走到黑。”“作为弟弟,共叔段到封地前更可能是被动作为,躺着中枪。然而到封地之后,却是自作孽,不可逭。”“作为庄公,为人子,为人兄,为人君,心胸狭隘,阴冷无情,一开始就存杀弟之心,不教育,不制止,诱使胞弟走上不归路,其心可诛!”讲军国大事,亦如话平常男女之家常,但唯其如此,历史才真实,才能留给后人太多的思考!
三、“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涵摄君子修持
仍然是《周易·系辞上传》:
“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
天道凭借容易的方式来主导,地道凭借简易的方式而成就。容易的方式就容易使人掌握,简易的方式就容易使人遵从。容易的方式来主导就能得到理解和亲近,简易的方式而成就就能得到成功和肯定。得到理解和亲近,就可以长久;得到成功和肯定,就可以发展。可以长久,才是贤人的德行;可以发展,才是贤人的事业。掌握了容易和简易之理,就掌握了天下的道理;掌握了天下的道理,就可以成就自己的分和位了。逻辑很复杂,用简单通俗的一句话总结就是:要通过掌握容易和简易之理,来涵摄君子的修持。
在《春秋杂谈》中,对于容易和简易之理的形象化表述,让人一目了然。如《掘隧见母 王权旁落》章节,庄公在击败共叔段之后,将母亲武姜安置到城颖,并发下毒誓:“不及黄泉,无相见也”。但是,又“既而悔之”,“说庄公不久就后悔了,于是引出一位孝子出场。”此孝子名颖考叔,是庄公手下镇守颖谷的官员。以“下”对“上”就母子相见问题进谏,既不容易也不简易!不容易在于:人家是直接领导,又发过毒誓,你如何说服人家?不简易在于:母子相见,需及黄泉,人都死了还咋见?但是,颖考叔以“小人家有老母,一向都是吃小人供奉的食物,还未尝过君主的肉汤”为话题,轻易地开启了说服程序。接着,又以“隧道中相见”的方式,化繁为简地解决了“黄泉相见”问题。如是,作者毫不客气地写到:“庄公于是听从了他的建议。毫无疑问,这个建议是偷换概念,自欺欺人。然而庄公需要作秀,也顾不了那么多,有一块遮羞布即可。”但是对于颖考叔,作者又不惜笔墨地评述说:
而《左传》以君子评论来赞扬考叔:“颖考叔,纯孝也,爱其母,施及庄公”,并引诗经“‘孝子不匮,永锡尔类’,其是之谓乎”。意思是说,颖考叔真是个纯孝子,孝敬自己的母亲,并且还影响到庄公。赞扬考叔是“纯”孝,真孝。
这种评述与其说是对于颖考叔说庄公这一具体行为的肯定,不如说是对于一个君子的智慧和德行的肯定,实在是甚得“春秋笔意”也!
一部《春秋》,孔子自谓:“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他老人家自然知道,有“知我者”,亦有“罪我者”。然万古春秋一乾坤,这其中的昭彰天道、世道人心和君子修持,那真是不能不写!同样,左丘明、公羊高和谷梁赤三家,乃至一代一代的后学们,也皆以圣人的志向为志向、以圣人的事业为事业,如是者薪火相传,生生不息!实际上,如果抛开了语言这一特殊方式,世间众生和万物关于历史的表达,永远有更富于表现力、生命力的叙述方式。所以,孔子又说:“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成长为一个明天道、有修持的君子,或者,正是我们可以用自己的生命和生活来书写的《春秋》《左传》或者《春秋杂谈》的方式吧!
作者简介
孔灏,中国作协会员,江苏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省作家协会全委委员,连云港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诗集《漫游与吟唱》、《老海州》和散文集《观自在》、《江上数峰青》等七部,作品入选中国作协“二十一世纪文学之星丛书”、江苏省作协“紫金文库”等,获“华文青年诗人奖”、“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