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协会动态
施小军 | 简评魏振强散文集《村庄令》
来源:江苏文艺评论   2023年05月16日10:43
魏振强说,他出了本散文集,但初心却“不是奔着文学去的”,顿时激起了我的好奇心,什么样的散文集却又不文学呢?

简评魏振强散文集《村庄令》

施小军

魏振强说,他出了本散文集,但初心却“不是奔着文学去的”,顿时激起了我的好奇心,什么样的散文集却又不文学呢?

读完书后发现,扉页是叶兆言先生题签的书名,封底是韩少功先生的推荐词:“《村庄令》是一卷风物志,更有一颗自然心,复活了日月山川草木虫鱼,含蓄、质朴、纯净,平实的人间记忆难掩温情和力量,如一杯杯佳酿意味深长。”而整体的叙述,是桃花山、方山口、大司村、父亲、外婆、菊英、山芋干、藕塘、童年碎片等等,是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是远山、近邻、小村庄,都是旧景乡味浓、依稀故人来。

已故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吴周文先生,曾发表在中国社会科学报的一篇文章,“劳动者大众自己写自己”这个新崛起的文学群体,真正成了创作散文等文学作品的主人与主体,实践着一个“人民”把自己写出来的问题,提出了一个打造重构文学“非虚构”和“人民性”,并将之称为“人民的自我书写” 。而《村庄令》的写作特色,符合劳动者大众自己写自己的理念,也确确实实是记录人民,是让人民来自我书写。为什么我们饱含泪水,正是对这片土地爱的深沉!

看到大司庄,看到活着或者死去的他们,生活如此艰辛,但他们都在笑着,过着、努力着,正是时间从来不语,却回答了所有问题;岁月从来不言,却见证了所有历经。《村庄令》由空间写至人物,让时间叩问生死,确实不是为了文学,而是一部乡间编年体史书,亦是一部方志人物传。

下文,便从写作特色来简评一二。

精雕细刻,以斑窥豹的细节描写

“外婆家的房子是用石头磊成的,外面用泥巴糊起来。我家的房子则是用土砖切成的,老鼠能在墙根做窝,蜜蜂可以在墙壁上刨出一个个洞。” 说是代替出嫁的小姨,去陪寡居独住的外婆,怕也有家里孩子多,养不来的缘故。

“有一年冬天农闲,家家户户都要派一个劳力,到七八十里外的一个圩区修河坝。队长司有早跟我外婆说,修坝是男人的事,你就不要去了,在家和老人们抹抹纸牌,好好歇歇。他是好心人,平时总会给我外婆照顾一点,但我外婆这回没有领情,好不容易农闲时挣工分的机会,哪舍得不要呢。司有早见我外婆那么倔强,叹了一口气说,你这把老骨头真是贱,拼死拼活挣那么多工分做什么?带到棺材里去啊?司有早的嘴巴一向比较毒,外婆也没有生他的气。她把铁锹放到筐子里,跟着村里的男人们上路了。终于在外婆回来时必经的小道上,看到她挑着筐子,在一大群男人中显得那么矮小。我跑过去时,外婆俯身从筐子里拿起一个布包,打开看,里面是一块面包,是从乘坐的火车上买的。那是我此生吃的第一块面包,裹着外婆的汗味,裹着尘土,也裹着异乡的风霜。它虽然很凉,但很香,很香。”这段虽然很长,很长,但我读了,难受、想哭。只是借母亲的肚子生了外孙,外婆给予的不只是外婆身份的爱,是把外孙当成老儿子在养了。外婆榨干自己,为外孙拼命,也更是为了救女儿家的荒,正如文中的描写,“如果外婆觉得她的骨头能给我们做柴火取暖或做顿饭,她一定二话不说,任我们拿去点燃”。这是一块百感交集的情绪面包,是一块生与养的哲学面包,是因爱而生的原动力面包,是与爱共生的生命力面包,如此珍贵,值得拥有。

“小铁头比我小三四岁,和我母亲同辈,我应该称他为舅舅,但其实他基本上沦为我的跟班。小铁头个子不高,瘦精瘦精,黑不溜秋,人虽精灵,但对念书很少上心。小铁头对他父亲的话可以不听,但我说的话就是他的最高指示。每天让他练习立正、稍息,向我敬礼。我还给他做了支木头手枪,让他插在裤带上。小铁头后来上了高中,没考上大学,去当了兵。”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那时候的小男孩,谁不想有两个红领章的绿军装、一个红五角星的军帽,谁的梦想不是去参军、去当兵呢?

“小皮实兄弟四人,按照村里人的说法是四个光头。那个年代,一家有四个身强力壮的光头,对于一个守寡的母亲来说,无疑是个灾难,因为娶媳妇是个天大的难题,最起码要有四套房子,这一点就是拆了他们母亲的骨头来卖,也无济于事。小皮实开始和我接触的时候,是十六七岁的样子,他当时负责给生产队养猪。养十几头猪,既脏又累,年纪大的都不愿意做,毛头小伙小皮实愿意,是因为大哥结婚后占据了家里两间房子,其余兄弟三人和母亲就窝在剩下的那间房子里,他住在猪场里能为家里腾出一个人的空间。我在村里的小孩子当中成绩最好,小皮实很喜欢我。村里和他一般年纪的人都没念过什么书,而他是有些文化的,即使弄到几张安徽日报的旧报纸,也会翻来覆去地看。有一年夏天,他弄来一个手抄本的外国侦探小说,还借给我看,那应该是我看到的第一本文学著作。他还弄来只剩下三十几页的红楼梦,也送给了我,我看了很多遍,还把上面的诗词抄下来,在同学们面前卖弄。下午或晚上,小皮实常到我家来玩,他看到墙上的奖状,指指点点,说某张奖状的字写得好,某张不好,说完还会用毛笔在报纸上示范应该怎么写才漂亮。我最佩服他写的安徽日报几个字,和报纸上的几乎完全一样。我读初中后,和小皮实的接触少了。有时看他用树枝作笔,在谷场上龙飞凤舞写毛主席诗词,也会陪他写一会,我有时候会写别的诗词,而他不会,就会听到他的夸奖,你上好的嘛!一九八〇年我考取了高中,在那座山村里,读高中的人屈指可数,他送我一个笔记本,比巴掌大不了多少,上面有他写的几个字: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赠魏振强同学。但并无落款。一九八四年,我考上师专,小皮实已经成家,听说老婆不是很聪明。我心中有些黯然。我晓得他和村里其他年轻人是很不一样的,不抽烟,不赌博,喜欢看书,喜欢写毛笔字,他和一个那样的女人过日子,会不会很顺畅呢?十多年前的一个晚上,我给母亲打电话,闲扯一会之后,她告诉我小皮实死了。说是炸石子的时候被滚下来的石头砸中,别人把他送回家,他老婆没意识到严重性,第二天送到医院,已经来不及了。”被贫穷锁住了双脚的小皮实,在喂猪、打扫清理之余,仍能自学、读书、写字,他把翱翔的理想寄托在了相仿的文友小伙伴身上,大无畏地说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等登攀,魏振强同学将来能走多远,便能承载他的梦想飞到多远。一声叹息,满腹遗憾,假如......,可惜没有假如。

明代叶昼,对细节描写和人物刻画,有过这样一段论述,“渠形容刻画来,各有派头,各有光景,各有家数,各有身分,一毫不差,半些不混,读来自有分辨,不必见其姓名,一睹事实,就知某人某人也。”且又提出了“全在同而不同处有辨”,这实际上是提出了以精雕细刻的细节描写,让人物的刻画以一斑而窥全豹,使人物的典型性格能跃然纸上的理论,让读者能即刻获取,是“借一斑略知全豹,以一目尽传精神”。

《村庄令》的细节描写是入微的,人物刻画也是真挚的,方能如此鲜活、如此能触碰人灵魂的最深处,需要仔细品,慢慢读。范伯群说文学鉴赏有段话,就是讲此番评价的,“当你在阅读文学作品时,当你缓缓地咀嚼出浓密的味汁时,就能排除你灵魂中的低级趣味的杂质。像一面镜子,直接映照出你的灵魂,使你近赤拒墨,在你心间竖起爱的大纛,憎的丰碑。因此,不是仅仅产生艺术性的共鸣,也是培育道德、力量的园圃,使你成为真正的人,大写的人。”

绘声绘色,惟妙惟肖的语言艺术

“我有些害怕,早早关了门,待在堂屋里,不敢到房间去。但还是怕,就想到了鞭炮,点一根,从窗户扔到外面,过一会再点一根,心想,狼和鬼都是怕鞭炮的。有时放了十几个鞭炮,有竹他们才会来。”童年胆小,估计谁都会怕一个人呆在黑咕隆咚的房子里。只是江苏的孩子,倒是不怕鬼,也没见过狼,大家都怕“马虎子”。鲁迅先生在《二十四孝图》中也讲过,“北京现在常用“马虎子”这一句话来恐吓孩子们。”

“有一年的夏天,菊英跟我说,可以到山上挖桔梗卖钱,我跟着她走到山的背面,那里是一个山洼。那天,我一边疑惑,一边跟着菊英认识了一种药材,挖了一篮子的根,回家摊在门口晒干,拿到公社的医院卖。”庞余亮的小虫子,与他亦敌亦友,是他童年的玩伴,也是他的零花钱。魏振强的大山和植物,也是如此。望山跑死马,何况这么大的孩子,只说那时怎么挣的零花钱,却不说其中的苦,需要读者自己悟。

魏振强的作品,便是如此,写的是他们,又何尝不是你我。

他语言和文字的温度烫到了我。

比框取景,尺水兴波的矛盾冲突

“五岁那年,父亲把我送到外婆家,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要回去,外婆领我去送他。外婆拉着我,往家走,取了一把伞,把我领到田里。已经有很多人在田里忙着薅草。外婆撑开伞,挡住阳光,让我坐在阴影里。我坐在田埂上,脑子里不停晃荡着父亲的背影——他到那个水库边了吗?他到西塔了吗?山上会有狼吗?方山口的村子,边上有条河,有船在里面行,高高大大的白帆,被风扯得平平整整。这些船,往哪儿行呢?他们会往我家去吗?”五岁的孩子,被父亲送到离家很远的外婆家,明知道自己是要长期陪伴外婆的,只是木然地望着外婆,不哭,也没有闹。可一个五岁的孩子,远离熟悉的家,想念父母、兄弟而不能,又怎么会不悲伤、不难过呢?此为矛盾冲突其一。父母怎么忍心把五岁的孩子扔给外婆,还那么远!父亲把他送到外婆家,第二天就走了。父亲是不得不走,且走的那么狼狈,却又坚决,甚至都不敢回头再看看孩子,是怕再看到孩子孤独的身形和无助的眼神,只能默默离开,只留给孩子一个背影。是无奈,是苦心,还是那压到喘不过气来的生活压力!此为矛盾冲突二也。离巢的雏鹰亦会思念父母,何况五岁的孩子。可作者却没有写思念,只是写父亲到了哪里,有没有遇到狼,好像只是写孩子对父亲的关心,可最后那句“那些船会不会到我家去”,一下子把隐藏而积蓄的思念情绪给喷发出来。反差地叙说,是巴尔扎克说的“用最小的面积惊人地集中了最大量的思想”,此为矛盾冲突其三。

“外公生前没有兄弟,小马一家算是隔了好几代的亲戚。小马母亲,我称为舅奶,病死了,躺在草棚里。我当时正在塘里摸鱼。快要过年,村里把塘口抽干,捞鱼分给各家各户,但烂泥里还有乌鱼、鲫鱼、白鳝、老鳖之类的藏着。那天下午,我摸到一篮子的鱼,其中还有一条白鳝,本来心情很好的,但舅奶的死,小马和他哥哥的哭声,大人们哀伤的神情,弄的一点快乐也没有了。晚上,小马的哥哥来拿裤子。舅奶第三天下葬,按照规矩是要穿新衣服的,可他家没有,也没有钱去买”,外婆知道后就叫他来拿。外婆是个很小气的人,那条裤子是她的侄女给她当作六十岁生日礼物的,她一直没舍得穿,放在箱底压了好几年。外婆是个特别迷信的人,她怎么会把自己的衣服给一个死人穿呢?小马也在读初中,他和我一直关系很好。我外婆送他母亲裤子以后,他对我就更好了。过了一两年,我和他闹翻了,放学途中,居然打了起来。我当然不是他的对手,气得要命,说了句:把我家婆的衣服还来。我的话一出口,他就傻了,木头似的,任我怎么用泥巴砸他,也不还手,只是不停地哭,站着哭、蹲着哭,再后来嚎啕着往村里跑。1991年夏天,我外婆去世时,记得小马在我外婆坟头磕了好几个头,并对我的母亲说,我妈死的时候要不是大妈给了一条新裤子,就不晓得会怎么惨了,说完就哭了。”毛宗岗在《三国演义》第四十五回,回顾总评中这样一句话:“周瑜诈睡,是骗蒋干;蒋干诈睡,又骗周瑜;周瑜假呼蒋干,是明知其诈睡;蒋干不应周瑜,是不知其炸呼。周瑜之醉,醉却是醒;蒋干之醒,醒却是梦。周瑜假做极疏,却步步是密;蒋干自道极乖,却步步是呆。写来真是好看。”《村庄令》作者写到这里,也是很好看。写摸鱼的轻松快乐与舅奶死亡的悲伤沉重;写过年喜庆的气氛与人躺在草棚里却没有新衣服下葬;写外婆小气、迷信与她战胜自己的小气、战胜对不吉利的恐惧;写小马能帮我把桌子从学校走着山路扛回家,被我怎么打,再疼,也没有哭,这么坚强的人,却被我的话讲哭,在我外婆坟前哭了。那条裤子在地下肯定早就烂了,但在小马心中,它依然是新的。此处写矛盾冲突,不是为设计引人入胜的情节,而是真实叙说,情感直抒,反而刻画了鲜明的人物形象,朱光潜认为,读者与作者对话的距离是“不即不离”,是“兴会最佳者,乃在将到未到时也”。及此,方有体悟。

关于矛盾冲突,社会心理学先驱卡伦霍尼说过,内心冲突和矛盾解决的尝试,在理想化意象和外化作用下,基于人格的核心,是文化的决定而不是生物的决定。卡伦霍妮始终相信,“只要我们活着,所有人都有能力改变自己,甚至是从根本上改变自己”,尤其是那些想要了解自己的人,没有放弃成长和奋斗的人。故《村庄令》,是与往事握手言和,放下、释怀,轻松叙说,能让内心的冲突、焦虑和矛盾化解,而能重塑人生的自信与安宁,并以此真实书写那山、那村、那些活着或死去的人们。

《村庄令》的作者坦诚又炙热,写出了幼时、故乡、亲朋、友邻和旧食事,时而素描、时而粉彩、时而又大写意,其间有汪曾祺先生作品的味道,亦曾在毕飞宇《玉米》中见过,在刘香河《香河风情》中见过,在庞余亮《小先生》中见过。他们都在是在寻找家园、抒发乡愁、自我审定,也都是如刘旭东书记在江苏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四届四次理事(扩大)会上讲述《二十大精神与文艺创作》时所着重指出的,在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引领下讲好了的中国故事,是深化文化认同,而能培育文化自信。

朋友,假如生活暂时辜负了你,那么请不要悲伤,也不要气馁,来读读《村庄令》吧,相信它会让你前进的勇气和收获的希望!

《村庄令》作者魏振强简介:

魏振强,1966年生,安庆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在《安徽文学》、《滇池》、《杂文选刊》、《小小说选刊》、《解放日报》等报刊发表作品百余万字,著有散文集《茶峒的歌声》、《村庄令》,有作品入选小学语文课本。

本文作者简介:

施小军, 江苏兴化人,大学教师,诗人,评论家,专栏作家,剑桥大学访问学者,文字散见于《扬子江诗刊》、 《星星》、《中国教育报》等各类报刊。